浪子不回头——伍先明

我们总是认为自己生活在真实之中。不是吗？我们用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手指皮肤去感觉这个世界，然后这些触摸到的看到的听过的构造成了我们的真实。然而究竟是否看到的就是事实？一切你看到和听到的都是真的？平安京的武士金泽武弘死在丛林里，樵夫、多襄丸，行脚僧、杂工和樵夫各执一词（黑泽明《罗生门》）。而在那个中华大地处于帝国主义铁蹄之下的黑色岁月里，扬子江拍打悬崖绝壁掀起的惊涛骇浪之间，口耳相传和众说纷纭似乎已经给那个人下足“汉奸”的定义。然而我却不得不提起罗生门，因为那眼见的真实最终被证明是一场必须用凄厉作为注解的谬误，世人看见了虚假，而真实隐藏于不羁浪荡的面目之下，无人悯惜那彷徨和不安，以世人无法理解的顽强，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一直没有回头……潜伏于某些机构组织中获取情报的人被称为“间谍”。而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被称为“死间”。《孙子兵法》用间第十三篇中说道：“死间者，为进事于外，令吾间知之，而传之于敌。”有意散布假情报，让A方间谍知道，而传给B方的间谍。按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双面间谍。”周旋其中，危机重重，稍有不慎，性命休矣！所以间之前有个死字，表明这两头不讨好的工作是如何难以完成，一开始便需有付出生命的觉悟。长江一号原作《死桥》，这小说原本就是真人真事的传奇。作者是个异人，总以极快的速度书写，情节把握老道无比，成书于上世纪极早年代，然而即便今天看来，也是并不落伍的小说。然后，就有了那新中国成立第一部影视剧《长江一号》。这样的第一，与长江工作站的第一，相互呼应，而后，2007年，这经典剧目重新翻拍，老树新枝，意趣盎然。前作已音容杳然，只有区区几集，制作更受当年客观条件限制，但并不妨碍这故事改为电视剧后的精彩。现在的版本，自然加长，更细腻，厚重，加诸香港导演与众不同的演绎方式，摄影师的犀利镜头，形成与其他谍战剧截然不同的重拍片。并，当得起，经典一词。执著执著的人总是在用一种让人惊叹的方式改变身边的一切。改变他们生存的环境，改变他们身边的人，改变一切不利于他们的条件，然后获得他们想要的，即便得不到他们仍然在干下去，因为他们有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气势和不到黄河不会死的心。而在这部剧里，黄河换成长江，在敌战区荆州城墙上身穿皇协军那身黄狗皮于城楼上站得挺拔的伍先明(余皑磊饰)，却是众人之中最执著的一个。其实并不知道伍先明的执著是从何而来。剧集虽然开头用镜头摆了一道谱但事实上谱并没能坚持多久就行迹宛然。许亦初也好魏耀扬(李解饰)也罢，加上裹成木乃伊状姗姗迟来的伍先明，三个人已经形成三方格局，伍先明即是死间，死间即是“长江一号”。或许再没有哪部间谍剧像这部戏一样第一集就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当然你也可以不动脑子，但是只要稍微思考，你就明白谁是主角。然而最简单的亦是最复杂的，这是被无数次水火锻造出的真理。伍先明这个死间究竟是如何造成的呢？他有怎样的故事，为何要选择这样的道路，而选择之后又要如何走怎么走走向什么地方——甚至于，最后“死间”是怎么死的？作为一个间谍，伍先明身处的位置无疑是最不利的。他受到近卫中将的信任，为日本人搜罗整理情报。然后，他和分别代表国民党和918师的两位老同学私下来往，交换情报信息，你欺我我瞒你，最终达到保护抗日武装力量的目的——这么说是因为虽然伍先明名义上是被国军派遣，但他甚至联合新四军方面的间谍，所以到最后，他的一切举动都是为了抗日。“有本事，你们忘了我！”怒涛汹涌的长江岸边，苍茫天地之间，伍先明这样对他的老同学们说，他是他的情敌，而她是他一生恋慕的女子，他边说边笑，眯眼中是无止境的苍凉，彼时他的话虽然引起两个人的思绪但并没有人如此深刻地感受到那种寒冷中的渴望。于是三人默默无语分头离开，伍先明注定一人，从开始，到结束。国军出现最大危机，叛变高官携带绝密资料来同日本人交易，失去恩师也是唯一知晓他间谍身份的冯唐之后，要除掉高官就必须暴露身份的伍先明孤注一掷。当他来到长江一号工作站表明身份，就像我们一直就能预料到的那样，死路是他唯一的结局。当半张能标明身份的美元被烧毁，他在地上匍匐并发出野兽的嘶吼，一切希望均泯灭于此，而后他不再是一个需要镇定自若的间谍，伍先明只是伍先明，所以他面对真正汉奸黑洞洞的枪口时身躯颤抖，然而他心知肚明他的鲜血将注定这中华大地流淌。枪响，他倾倒的身躯是扶不起的山岳，然后，一腔碧血东流去，长江一号的宿命，便是汇于滚滚扬子江。伍先明的魂魄同这古老而悲伤的国度融为一体之时，我们，开始回顾与怀念。伍先明的童年是一页大篇幅的留白，他的家世却从近卫利胜(吴刚饰)那边被透露。父亲是中国人，而母亲则是近卫父亲的得意门生。简短的一句话，却表明了这个孩子成长中的逼仄尴尬。或许那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在日本侵略中国的战争正式发动之前，中国有许多学生前往相对开明和发达的日本留学，也有许多日本人来到中国从事各种各样的活动。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他的父母相识相知，相濡以沫，而后诞下了他，如果没有战争这会是从丁香花开始而丁香花结束的持久的温暖爱情。而事实上战争就那样来了，他的家散了，父母死去，他变成孤儿，他的弟弟也找不到了。在那样的乱世中他成长起来，并且进入黄埔，他拥有怎样的执念，才能做到这一步？而，他开始爱上那个许姓的女子，他总是对别人谈起她时称她为许姑娘，他提及她便难免会有一瞬间的微变，因为她对于他来说终于是不同寻常。但是她却给了他一枪。他是那样顽强走过来的人，那样的坚持，连爱情也一样。血气方刚的学生时代，他以为他的深情可以让她同样深情，然而她心有别属，他不肯放弃，从来不肯，因为他失去家人之后便并不再拥有过什么至爱——于是他吻了她柔软的嘴唇，换来的是痛彻身体和灵魂的那一枪。流血的是受伤的腿？不，她洞穿的是他的心。所以在魏耀扬来的时候，伍先明倔强地抬眼看他，有怨恨，但更多的是无从诉说的哀伤。然而你也知道他的个性即是如此，我想这便是能够表现出这个男人内心的一个极好的点。他追逐他心爱的姑娘，亲吻她，然而这冒犯总不至于让他受到如此的伤害，而，他不过是坐在那里，看着惊慌的她和匆忙的他。他是一个可以成为死间的男子，那绝不是一场适时而来的回忆而是一个从过去到现在的证据。伍先明之所以是伍先明，乃是因为他原本便是这样适合的人。结果我们就在这样的留白之下尽情想象。疼痛是什么？是一种你不想要却一定要依附你的的纠结，无法摆脱于是成就了皮肉撕扯的苦楚。当伍先明说出自己是日中混血的身份，当他呐喊嘶吼的时候，你看得见他对此是如此介意，父母的爱结合而成的是一种从出生到死亡都背负的沉重，更沉重的是愉悦和欢欣的家庭生活一夕破败，唯一的弟弟死活不知。当他用各种不同的声调陈诉自己的来由，用不同的方式说明父母来自这两个一衣带水却又相互仇恨的国度，伍先明的身上就有了你无法忽视的苍凉，他目光微嘲而闪烁，但一抬脸即可看见他脸上无可动摇的坚毅，这也是一开始我们便不会认为伍先明是个汉奸的理由，即便他嬉笑怒骂，书出的文章却是带血赤诚，你感觉得到……你感觉得到……于是，这个人，叫伍先明的人，他就成了长江一号电视剧中你避无可避的一环，即便你认为魏耀扬或许更像主角，但你忽略不了那个眯缝眼咬牙笑的鸭舌帽青年，因为他，笑着，是秋日阳光里的一瞬阴霾，隐藏着什么，变成你牵挂着不能放开的羁绊。牺牲看《长江》的时候，脑子里面一直萦绕不去的词汇是：牺牲。【牺牲】：指供盟誓、宴享用的牲畜。《国语·鲁语上》：“赐女土地，质之以牺牲，世世子孙无相害也。”于是成为英雄的人们势必要先做出奉献，某意义上他们付出了生命而达成世世子孙无相害的结果，抗日战争如此，解放战争如此，这些人在不同的战场上付出他们的热血与生命，而伍先明的战场，是没有硝烟却让人窒息的所在。不是说别人就没有做出牺牲，也不是说牺牲仅仅存在于中国人之间。就好像魏耀扬和伍先明共同的老师，就好像918师那些拼杀到最后一刻的猛士。如果我们不拘泥于种族和国家，荒木和小杜鹃也是一种牺牲，只是他们的牺牲相对于我们而言，只是一种对军国主义侵略的愚忠，并不值得怜悯和同情。然而毕竟在本戏中所谓牺牲的定义更加集中于魏耀扬伍先明许姑娘胡寡妇(孔琳饰)四人身上，或者说，更加具体地集中于伍先明。虽然这是一部相当群像的剧集，我这么说是因为你看完全剧以后几乎每个人你都会想得起来留下印象，而这在电视剧中并不算常见。但是伍先明仍是无可争议的主要表现对象。与魏耀扬的郁郁不得志和许姑娘的完全被放逐于国军体制外比较，伍先明始终就是作为一个反派立场而存在的。当然他始终没有做过什么真正意义上对抗日力量有所损害的大事，他所做的不过打打人交换情报丢了黄姑娘给别人做老婆互相牵制。但是这些已经足够让人对他的行为作风有一定厌恶，其实这是一个很玄妙的设计，一开始你觉得他并不坏，然后你又开始觉得他并不好，这样开始观众的情绪一直在摇摆，而伍先明，也就开始暧昧不明起来，在那样的晦暗的时代中，深刻地嵌入你的思维。他，到底是好，还是，坏？汉奸走狗，这恐怕是许姑娘最习以为常的对伍先明的责骂和诅咒，她说者无心他听者有意。当最终一切大白于天下时候我们回忆她每一句话，就觉得是刮骨的尖刀，在他的身上咯吱咯吱地切割。因为她的缘故他多次以身涉险，虽然她是他的心上人但更多的情况下他是为了918师。这个倔强的老头儿带领的队伍悍然地驻守于洪湖岸边，勇猛地空着肚子和日本人对抗到底，于是他用自己换了近卫的粮食，他知道自己值得，他也知道近卫会给。而这是第一次，然后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不止为了许姑娘也为了魏耀扬，不止为了魏耀扬恐怕还为了新四军，这个世界的事实是，人心隔肚皮，不到最后揭盅，你不知道谁到底付出了什么。于是我们不知道伍先明到底付出了多少，背后又为这抗日出了多少力，救过多少人。长江一号的故事是一个从中间到结尾的选段，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汉奸的名头之下孜孜不倦，一面成为中国人所唾弃的卖国代表，一面却被日本人多方怀疑。血缘的两端，他在中间。尊敬的老师踏入陷阱入狱，他想方设法要救出他又不让自己行为失当引起日本人的怀疑，所以他可以踏碎老师的腿骨换来这样的机会，他可以狞笑可以残暴可以成就阳光下的那些罪恶然后在黑暗中一个人独自沉思。于是残暴和狰狞不是他习以为常的，但他让自己陷落在这样的境地里，让自己习于如此，至少，习于假装如此。他的选择或许将永远成谜。我不是很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会接下这样的工作，为什么会甘于这样的工作。这是一个相当无间道的故事，然而我能看见香港电影中的卧底对自己的上司愁闷抱怨还能去看看精神科医生解脱一把，却看不见伍先明能对任何人说出他的秘密。他是独自一个人的。或许一切只有他的老师知道，而这个世上唯一的人已经早早死去。彼时伍先明在海浪中沉浮，他吞下咸涩的海水而波涛吞噬他，那一瞬间他和正义世界唯一的联系被斩断，他的一切都被掩埋，除了半张美元他什么都没有，更重要的是——那个世界上懂得他的人，已经不在了。谁能够给爱国主义一个完美定义？更多的都是拘泥于表象下的浮浅，谁研究过顶上炸药包的英雄的心理？谁在乎牺牲者心底的声音？伍先明的爱国我毋庸置疑，但是我真的想问他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条不归的路，其实老师的死在当时恐怕是一个必然，迟早，他也将是另一个牺牲。伍先明，他似乎并没有过活着接受赞扬的希望，而什么让他如此甘愿成为死后还会被人鞭挞尸体的死间？他是年轻的，但世界对他是残酷的，这是青春与生俱来的伴侣，或许一开始他的选择是一种年少意气的锐利，就好像色戒电影中的那些大学生一样想当然得不可思议，然而他走过去了，一点一点地走到了结束。他经历过那些来自日本人的诱惑和来自中国人的仇视，最终他完成了这个角色扮演。他死了，死的时候是一个汉奸，死了之后是一个国家的英雄。他的牺牲有了结果，出卖国军的人死了，应该得到保全的得到保全，日本人败了，其中有他一份努力。世世子孙无相害——如果这是他要的，他的死亡为这结果注入了可能，这是他牺牲的值得和意义，而我们为他流淌的泪水也就有了意义。浪子当我将DVD关闭，胡寡妇的脚步声也离我远去，那长长的青石板的弯曲的街成为记忆中感动的一环，锦鲤变换了颜色，你却知道，伍先明永不会再回来。暂时告别了画面并不等于可以告别了伍先明，你时刻都觉得他就在你身边在你脑子里说：【有本事，你们忘了我！】许姑娘忘不了他，魏耀扬忘不了他，滚滚的长江忘不了他，其实看过《长江一号》的人谁又忘得了他？他出场就是嬉皮笑脸没正形的，把自己裹成木乃伊不可谓没有顽心，吓唬许姑娘似乎是他的一大乐趣，从一开始他就是个不正经的，他可以到后台穿上唱戏的衣服在林中蹦跳奔跑，可以咧嘴向对他过分客气的魏耀扬一笑：【我眼窝子浅，记仇。】他说话总是调侃，有七分，但三分是正经事，从不耽搁。他咪咪眼睛，咧嘴露牙，笑起来有种邪乎气，你想揍，又觉得很有那么一点可爱，怎么办，竟无法下手。他如此，你就会想，哎呀这个伍先明，怎么这样讨厌，又，恨不下去？他和胡寡妇的斗嘴最好看，无赖地痞小混混的讨价还价，风情大姐一笑，他服了，但，其实你知道他让着她。所以她是不同寻常的呀！靠他最近，甘愿为他付出最多的是她了。于是他正经地去救她，为了她舍命。但他还是那样，浪浪荡荡。锦鲤锦鲤，我们的事，到它变色的时候吧！他玩世不恭，对她，他真心一片死不悔改，对许姑娘。他似真还假地，演着一个浪子的形，他也拥有一个浪子的魂伍先明，日本人？中国人？还是……什么都不是呢？浪子也有在乎的人，但是一个一个，他们都离开他了。许姑娘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他拱手，即便不甘，他促成魏耀扬和许姑娘的一吻，他可以假冒迷奸了她，其实他未必就要用这样的方式，那一刻，他是否邪笑地想，魏耀扬知道了，会怎样呢？结果是凳子都打断了，他知道魏耀扬是爱她的，不过从来不肯承认，但，他放心了。这是浪子对爱情的方式，其实我爱你，刻骨铭心，但，你不会感觉到这刻骨的感受，他只是笑嘻嘻，最多不过是质问：为什么，帮着他来对付我。那，也是被她和他骗得至苦的时候吧！用失散的弟弟来戳他心窝子的时候，那浪子欲哭而无泪，喊到沙哑的是嗓子，麻木的是心。然后是那无辜的神父，被作为忠诚的证据死在他枪下。他可以倾吐的对象，他忠诚的朋友，他喊叫，动天震地，忍住的是血泪，向肚腹流淌，烧灼成伤。他的老师也死了，所以他得尽力保护着胡大姐，总要留个人吧，别一个都不留下。所以他舍身为她，他对她有情，但没有爱。他让她走，走吧走吧，你先去，我就来，然后我们成婚。他骗不过她的，他的浪荡形骸，早已被她一双凤眼识破，她是明白他要去冒险的，他也知道她明白的，然而他仍对她笑，走吧走吧！保全了她，他就要舍生取义了。浪子回头金不换。他没有回头。他走到他应有的结局和应有的死亡中去，留下的人没有泪，她的锦鲤变了颜色，她背着她的郎君回家。煽情在这里成了故事的一部分而不是一种手段，纵然他的死或许有那样多的不必要，但是我想说这仍是感动了我。那个走在海滩上的人，他没有回头。纵然他说：【我有家人吗？我有朋友吗？我有知己吗？我，什么都没有。】但是我没有忘记，这个不回头的浪子，看过这电视剧的你，也不会忘记，不能忘记——【有本事，你们忘了我。】——这是一个关于牺牲、记忆与忘却的，微笑执著不肯回头的浪子的故事。一切，在2008年秋天的长江边，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