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儿童都会长大

少年爱子身上有一种硬鼓鼓的二劲儿：男孩子性格、青春期叛逆、一副好拳脚，外加绝佳的文笔和才思，所有的菜几乎都全了。差点漏了，爱子还有一位全才型老妈，老妈对爱子下的结论很精辟——把这丫头扔到沙漠中她自己也能挖井找水吃。但是，老妈做事就不是太公道，头脑明显不灵光的爱子老哥被送到国外留学，爱子却只能被拖回家干瞪眼。于是，搞怪、叛逆、被老师揭穿，被老妈修理，未能留学的后遗症像死循环一样，周而复始，喜感十足。当爱子额角贴了膏药，无力得歪在课桌上侧过脸，我心中略微动了一动，真是眼熟。没办法不熟。好像都被抱怨过怎么总也长不大，怎么就没个大人样，然后，突然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但长大，几乎开始飞速变老。好像爱子，和街头挑衅的小太妹短兵交接，虽然年纪长了拳脚依然了得，但是在拘留所里却更加丢人。她已然是大人，没有人再担待她的自尊和体面，更惨的是，年纪一把了，真的犯了事，能捞她出去的人，依然是她的老妈。老妈老矣，却眼明手快，心思细腻，在和解协议中，面对对方的敲诈，四两拨千斤地诈了回去。爱子不服气都不行。爱子没有工作，没有婚姻，有的只是写成堆却无法出版的小说稿。也算有一个帅帅的男友，但人家逮着机会就偷腥，露馅后还擅长作深情无辜状为自己打圆场。闹心的不只男友，还有家庭。因为老哥要结婚，爱子被勒令回家，老妈和老哥都给脾气生猛的爱子打了预防针，一定要和新嫂子看对眼。看了，果然对眼，新嫂子原来在中学时也是太妹一名，不但和爱子是死对头，还货真价实地对掐过。为了让婚礼和谐地进行下去，爱子收了老哥无数的封口费，新娘子则受了无微不至的安慰：根本不用理会小姑子，她就是这个家族里一异类。然而，婚礼还是因为爱子的精心准备，有了异常热烈和特别的高潮，梁子结结实实地结下了。爱子几乎有了一夜成名的机会。为了巨额奖金，她把新鲜出炉的书稿投给了颇有名堂的文学大赏，而且评委基本全票赞赏，离当选只有一步之遥。注意，是赞赏，而不是通过。最有决定权的编辑，寻了爱子来，生生揪住她的小辫子——爱子的新稿和她多年前参加写作大赛的作品有相似之处，换句话来说，爱子剽窃了爱子自己。很难说清这是吹毛求疵，还是刻意刁难，编辑的前一手是威胁，后一手是利诱，爱子可以获得大赏，却要把自己的名字署在无名写手发表不了的垃圾文上，用虚名做一个最廉价的广告。这，当然是一个交易。爱子很愤怒，也很沮丧。她有的是才华，定不肯吃这嗟来之食；然而，这个世界的现实之处是，才华未必有用。编辑说得很直白，开罪了她，爱子可以不必在这个圈子混了。功成名就的希望突然破碎，现实的残酷冷硬让爱子有些寒心。所有的不顺接踵而来，老妈旧疾爆发，老哥事业惨淡，新嫂子奉子成婚也快瓜熟蒂落，一切都需要爱子来打点，她尚不知道，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来了。在医院陪护的日子拥挤烦乱，爱子要利用每个间隙写字，老妈的病似乎不好不坏，没有实质的治疗，有的只是等待。真是可怕，当人衰老，需要依靠等待消耗珍贵无比的时光，来等到一个接受治疗的机会。然而爱子受不了，她太忙，太烦，太忍不住，既然无法立即手术，不如陪老妈回家待着。耐不住她的软硬兼施，医生同意了。但一切都没有好转，她担负的不仅仅是照顾老妈的责任，更是在守护一个风烛残年的生命。母女二人摩擦不断。倔强通过遗传基因强烈的发挥效应，但老妈更胜一筹。爱子见识了老妈在工作上的执着、严格、一丝不苟，这些优点在俗世中体现出来，则成为严苛、不会变通、不给任何人留情面，人们敬畏老妈，却丝毫不尊重她，爱子觉得丢脸透了。老妈更是抓紧时间给爱子安排出路，没有工作，就来家里经营的宠物医院接班；没有婚姻，就立即安排相亲，管他三七二十一，抓到一个算一个。母女二人的斗智斗勇，笑料百出又辛酸无比。她们当真都深爱着对方，却在无法控制的疾病和困顿中，以自己的方式，给予自己的爱然后又被对方拒绝。当相亲失败引发老妈爆怒，爱子几乎被撵出家门。于是，花心前男友以未婚夫的身份被爱子领进门，老妈和邻居通过一系列的望闻问切，作足‘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全套手续。一切似乎和谐了。不知为什么，痛苦好像从不曾是偶然，更像是一种必然。在某个紧急的情况下，老妈病危，生死悬于一线之间。爱子惊惧到极点，因为她的疏忽，没有随身带急救设备，她的粗心几乎害死母亲。她不顾一切，用一把小手术刀为母亲切开喉头做插管。鲜血溅到爱子的脸上，她仿佛经历重生一般，看见母亲获救。原来生命是有重量的，当它真正消失的瞬间，人一定会被那种巨大的空虚击溃。爱子在后怕和庆幸中，感到了失而复得的幸福，整个人的性情都柔软下来。老妈的身体状况终于可以接受手术，在国外生活的发小回国来渡婚前狂欢假，希望和欢乐慢慢回来了。有的时候，最为困惑的是，不知道要如何跟随命运的节奏，前一秒也许还在随之起舞，后一秒也许狂追不及。老哥的生意濒临失败，独自跪在母亲面前，请求最后一次帮助。少年时听说书，到“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那一段，不胜唏嘘，年纪尚小，只懂了钱在某些关头是人的尊严。而总有一天，长大成人，知道钱在某些关头可以救命。母亲的选择，从来就没有很多。舍弃和保全，天平的两端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但是，把母亲的爱放在天平之上就是亵渎吧。生活再次像一团乱麻，需要理出头绪。爱子黯然关闭了老妈的宠物医院，几只老弱病残的动物却无处安置。几乎是一闪念，爱子取出药剂，想要帮它们安乐死。看着小狗亮晶晶的眼睛，爱子终于崩溃，放声痛哭。在爱子的生活中，大大咧咧是她的态度，也是她的盔甲，她觉得自己足够强势，可以应对一切，但是，亲手扼杀一条生命，她真的做不到。这把她隐藏在深处的柔软和单薄，全部释放出来，让她知晓自己没有办法面对丧失母亲的苦痛。人也好，动物也罢，生命最终的归宿，从某种程度来说是平等的。而我们引以为傲的坚强，也会在死亡的考验之中，陡然脆弱。爱子去找男友，原来她真的爱他、在乎他，把他作为最可依靠的人。然而，她亲眼看清恋人和发小对于她的共同背叛。爱情、友情，这些生命中最为重要、最为美好的分量，瞬间消逝。她没有吵闹，没有停留，在阴冷的街道，独自感受重重打击下的失重人生。但，仅是口袋中一个老妈预先塞进的便条，就让她心中恢复暖意。因为亲人爱我们，因为亲人需要我们，这个世界的任何一条道路都适合让我们向着他们飞奔而去。爱子终于在母亲面前袒露自己最直白的感情，她希望母亲选择手术，她甘愿忍受漫长的贫困，失败无为、清苦生活、避不开的屈辱、得不到的爱情，这一切的一切，在母亲的生命面前，统统不值一提，她所求的只是和母亲共度的未来时光，也许只有几年，也许更加短暂，但这是值得的，尊重生命而作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爱子的整张脸，因为痛哭扭曲了，母亲终于同意了，她们依偎在一起，背靠着所有痛苦的岁月，内心终于融合在一起。时间是这样一回事：无忧无虑，时光飞逝；苦苦追索，求而不得。总有一些事，来不及，追不回，再无机会。正如手术台前医生的无奈感叹，老妈脆弱的脏器和血管，已经无法接受治疗，命运的最后一站，只余等待。而爱子所能做的，是陪伴老妈一起等待。不再有未知的忐忑不安，而是等待最终结果的颤栗，好象等待夕阳西下却再无日出，好象等待江河东流不再复返。爱子看着老妈一点一滴地准备着死亡，像筹备一场仪式，平静、安详、自然；然后，在忍受病痛和自我解脱中做出抉择。她终于失去了她。在母亲的葬礼上，爱子和母亲的灵魂两两相对，作最后的告别。这绝对是整部电影的神来之笔，我之所以愿意絮絮叨叨地记下这个漫长起伏、繁杂琐碎的故事是因为我折服于此；而多年后，若这电影留给我的印象趋于平淡，我唯一的记忆片段也必然只限于此。我终于明白，和亲人告别的时候，我们有的不止可以有泪水，也可以有调侃、淡笑、释然。死亡，是人生的必修课，我们需要学习绝望、痛苦、压抑，但所有学习的目的，在于接纳、包涵、消融。就如爱子，独自打扫母亲的故居，开始新的生活，母亲的那封‘遗书’，让她会心一笑，抬头仰望，蓝天白云、绿树连荫。爱子有了个可爱的侄子，生命之环从终点再次跳到起点，让她露出童稚笑容。更为有趣的是爱子和嫂子终于联手恶搞，沧海横流仍不失太妹本色，让人爆笑之后无限安慰：她又有了新的亲人，而母亲的生命与灵魂，在她的身上延续下来——母亲，不曾离开她。爱子出版了自己的新书，那些曾经爱过她的人、那些持续爱着她的人，捧着她的书，微笑地在字里行间之中，看着她如何在自己的心中开出花来。是金子总会发光。这句话因为掺了过多的口水味，仿佛成为这个时代最为自欺欺人的乡愿。也许会人云亦云，但人们不再相信，不相信自己是金子，也不相信果真有发光这回事。然而你总会长大，从那个曾经的问题儿童，经历太多惨淡和疲乏、太多抉择和放弃，一步一步用自己的脚迈过关卡，一把一把用自己的掌拭去汗泪，最后成为你现在的样子。你不必向这个世界大声宣告自己是金子，也不必日夜祈祷光亮出现，你会找到自己的道路，发掘自己的内心，更爱你的亲人，以及成为你想要成为的自己。PS：谨以此文送给考上博士的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