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灵魂只够熬汤

近年来有关嗑药问题的电影泛滥，给人一种错觉，让我们以为这种曾经的亚文化已经上升为主流文化的宠儿。殊不知，为姿态而摆姿态的电影只能让人嗅出商业利益的腥味。当边缘成为一种卖点，它还有值得公众聚焦的意义吗？八年前，愤青达伦•阿罗诺夫斯基凭借惊世骇俗的《迷上瘾》对如上问题做出了肯定的回答，而之后的独立电影届，只要涉及毒品问题，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达伦阴影：再也超越不了前者的水准。也许《半个尼尔森》算个例外，但人家的重点是拐着弯子扇文化、种族、教育体制的巴掌，醉翁之意可不在毒品。所以当我无意中看到这部去年推出的小品《艰难时世》，不禁眼前一亮：正如保罗•策兰可以在战后创作出《死亡赋格》来颠覆阿多诺“奥斯维辛之后不复有诗”的臆断，独立电影界也可以推出不输于前作的毒品类型电影来打破宿命般的主题平庸，而且打破它的人居然是一名年方三十的好莱坞小生：詹姆斯•弗朗哥.影片从一只在床底下的兔子开始：迷幻的摇滚乐响起，它茫然无措地踯躅着，似乎象征着接下来故事中的人物迷茫纷乱的内心。片头急速的往事快放告诉我们：Max和Adam是一对性格迥异的同胞兄弟，哥哥Adam刻苦认真，老实沉稳；弟弟Max（詹姆斯•弗朗哥扮演）聪明过人，桀骜不驯，哥哥中规中矩的性格让他脚踏实地地成为了一名负责的医生；弟弟则整日咎由自取，沉湎于毒品交易，用玩物丧志的沉沦表现来反抗社会的不义。终于有一天，Max的女友失手打死了人，惊慌之余，Max冲去哥哥的医院向他求助。尽管不想因为弟弟而毁掉自己的前途，出于兄弟情谊，Adam还是忍痛辞去了工作，带着发誓戒毒的弟弟去了加州，梦想开辟一番全新的生活。不想时世艰难，兄弟俩在新环境中尽管开局顺风顺水，中途却相继受到毒品的困扰，命运本有天壤之别的两人，最终竟然殊途同归。曾经骄傲，曾经繁华，曾经鲜衣怒马，然而总有一天，一切又得重新开始。精简的片长，先锋的用镜，出色的配乐，让这部不到八十分钟的片子犹如一行狂草一气呵成。相较于《半个尼尔森》那种在沉默中爆发出的对于体制的苦大深仇，《艰难时世》的愤怒明显不及前者，而更多地采用了反讽与自嘲的方式。Adam就是全片塑造最成功的反讽人物。长期以来充当弟弟道德标杆的Adam,行事一向稳重，到了加州后，凭自己的能力从实习医生做起，一步步树立起在工作团队中的威信。他甚至还在弟弟穷愁潦倒之际成了家，组建起圆满的家庭。然而世事难料，高负荷的工作，沉重的压力，与死亡的正面接触，加上和弟弟的龃龉，让这个一向自诩为道德国王的男人也染上了嗑药的痼习。因为偷窃精神类药品，Adam步弟弟的后尘，被抓进了监狱。人都是脆弱的，在这种逃避现实的文化生态下，在这种全民犬儒的社会压强下，重新开始一种生活，仅仅有毅力，有勇气是不够的。Adam不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的经历成了绝佳的反讽。如果说编剧之一詹姆斯•弗朗哥在哥哥Adam身上投射了很多自己关于人性的思考，那么弟弟Max在片中的挣扎，则是弗朗哥心路历程的札记。片中的Max，表面玩世不恭，内里确是真心希望能用自己的才华来改造世界，从他在车上卖弄自己的数学天赋，几度拒绝毒品，到影片结尾他重新找了工作，Max的所做所为，表明他还是有着自己独特的抱负。弗朗哥早年不慎误入好莱坞，拍了几部商业片后，终于察觉到自己对被主流收编的厌恶，于是毅然走向了文艺题材，片中Max对于社会的逃避与否定，其实暗含着弗朗哥对于主流价值观的审视与怀疑；Max在自己和哥哥相继入狱后的反省与成长，也是弗朗哥对于这个世界所展现的理解与宽容:大环境再恶劣，总有路通向光明。影片结尾，Max搭着刚被保释的哥哥的肩膀走出大厅，哥哥无奈地自嘲：“我的执照被吊销了，两年里不能行医。妻子也把我赶走了。”Max则像兄长一样关切地询问：“那你今后怎么办呢？”我不知道编剧安排这样一种身份转换有什么深意，总之看到这里，我的心情是复杂的：人身如寄，世事轮回，没有爱，我们扶掖不了彼此。很多时候，时代不容许我们犯错，生活会逼着人成熟起来。兄弟俩消失在了屏幕背后，但结束的是电影，而不是故事。反觇自身，我们一遍遍地发现自己的幼稚。“我成熟了。”“真的吗？”接着谈谈影片的镜头与剪辑。依我看，《艰难时世》技巧的“先锋”之处主要有三点：一是向《迷上瘾》致敬的快速特写剪接恰到好处，特别是影片第六十分钟处的平行特写切换，表现兄弟二人同时沉湎、依赖于药物的场景，迸发出极强的视觉震撼力与人文批判力；二是主观镜头运用较多却不泛滥，从Max的角度看出去的世界时常抖动摇曳，这既是嗑药后常见的视觉反应，又是主人公混乱心理的暗喻。三在于一种模糊化的效果，比如Max驾直升机出游那段，这种虚虚实实的转换已经超越了《女巫布莱尔》的故弄玄虚，而让我想到古斯•凡•桑特的《迷幻公园》。事实上，影片的编剧并不完美，较短的片长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剧情的饱满，比如对于兄弟俩的家庭背景，影片的涉及面较为单薄，对于两人关系的分分合合，在不少环节上也都显得太过突兀，但正是由于技巧的卓越，增添了影片的另类特质，弥补了编剧的不足。如果说《蜘蛛侠》中的哈里一角多多少少糟蹋了詹姆斯•弗朗哥的文艺气息，那么他终于借《艰难时世》证明了自己在UCLA的修炼是卓有成效的。他也用自编自导自演的作品向电影界发话：大环境可以让人暂时消沉，但真正有才华的人不可能永远沉默。最后要感谢朦胧诗人梁小斌，这篇影评的题目盗用了多年前他笔记中的话。看完《艰难时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句，很多时候，我们的灵魂就只够熬汤，熬五味杂陈，苦乐参半的汤，喝着让人喟然长叹，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