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天空》电影剧本

来源:噗噗影视 责任编辑: 更新时间:2022-10-31 04:16:57人气:1
红樱剑

视频红樱剑状态年代:2014

主演PyotrSemak叶莲娜·维克托罗夫娜·帕诺娃ElenaKalininaAlekseyDevotchenko更新时间:2021-11-27 00:08:17

民国二十七年,日本人俘虏“抗倭救国军”司令葛道元在广场上以比武为名当众戏辱中国人,下山为师父报仇的尹秀茹(徐百卉 饰)舍下个人恩怨,挺身而出与日本人比武,日军司令坂本对尹秀茹的身手大为震惊,命令准备开枪的日军收兵,号令军队习武就得练成那个女人一样身手,亲自撰写碑文,为尹秀茹立了第一块碑,尹秀茹因此声名大噪。历经日军扫荡青龙寨,抗战烽烟四起之下,尹秀茹率部接受…

《红色天空》电影剧本文/〔俄罗斯〕瓦列里·奥戈罗德尼科夫译/罗姣〔前言〕红、黑、白三种颜色是我无忧无虑的童年的三种色彩,是我少年时代梦幻的三个组成部分。红色是头顶天空的颜色,在我看来,仿佛压根就没有别样的天空。我的父亲当了一辈子钢铁工人,每天为制造坦克、装甲车炼钢。因为炼钢炉从不熄火,所以红彤彤的浓烟也总是不断从数不清的烟囱里冒出来。黑色是文化休闲公园冬雪的颜色。黑乎乎的油烟子把白雪都熏黑了,小孩子们也失去了玩儿的地方。直到后来,在父亲的葬礼上,我才为那清纯洁白的雪震惊——没有一丝丝黑色,没有一丝丝的红,只有泛着“幽蓝的烟雾”缭绕在父亲敞开的墓穴上空……半个世纪以来父亲将生命奉献于马斯坚诺夫斯克二号车间,现在那车间的灰暗墙壁默默注视着我们,注视着悲哀的送葬队伍。车间将被关闭。永远关闭。但这是后来的事。父亲是个怪人——身强力壮但举止温柔,待人和善又性格孤僻。他似乎总是处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完全不像父亲,而像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常常直至深夜才醉醺醺地归来,而清晨当我们兄弟俩还在熟睡时他已经离去。直到后来,他才向我——当时30岁的电影学院学生——首次展示了自己获得的国家表彰:勋章、奖章、荣誉证书……直到后来我才得知,斯维尔德洛夫斯克电影制片厂根据这位先进生产者的故事拍摄了一部影片,他26岁那年获得了全国钢铁工人炼钢大赛的冠军。直到后来我才得知,一位地方人民艺术家在一件炼钢工工作服上画下了他戴着黑眼镜和钢盔的肖像(我在革命博物馆的储藏室还能找到这幅落满尘埃的旧画)。这是后来的事,他年纪大了,被工厂庄严地抛弃,在我的母亲过早离开人世后,他只有到醉醺醺的街头流浪汉和车站妓女的队伍中去寻求慰藉,他和他们一起喝掉了自己所有的奖品、珍藏的图书和其他当时能换到一瓶伏特加的所有东西……他死在睡梦中——静静地、安详地,那只已拿不动钢钎的手枕着右颊……没有道别——就这样走了……而我最终明白,自己曾与一位“大理石人”共同生活。正因如此,我才会那么专注地盯着安杰·瓦依达的影片《大理石人》主人公的脸看,看着发生在那个庞大的集权机构中的小人物身上的、熟悉得令我心痛的悲剧故事。但这一切都是后来的事,而刚开始是大战的爆发。确切地说,是无论以什么方式也要上前线、参加作战部队的热望。令父亲失望的是,在虚报两岁后,16岁的他没能如愿以偿被派往前线,而是去了工厂——为制造坦克装甲车炼钢。每天,父亲总是又累又饿从工厂回到家里,家里一贫如洗,作为家中唯一的顶梁柱,父亲把领到的食物悉数给了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姐姐……那些爱上同一个姑娘的小男人、同龄人和同学们——这些情场竞争对手在上前线时立誓,第一个从战场归来的人将成为她的丈夫。因为只有在前线才能证明,谁才是真正的英雄,才能证明自己对祖国的热爱、对姑娘的真情……生命的真谛与感情的真谛是一个思维正常的人在战争这种非常时期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对于一个当时只有17岁的、恋爱中的新兵更是如此,他正热切期盼着快点结束战争与心爱的人见面。但这一切都是后来的事,而刚开始必定先要展开追求和跳舞。父亲历数自己身上的伤疤,不是在工厂,而是跳舞留下的伤疤,因为在聚集着所有年轻人的“第三国际”俱乐部的舞场上发生最多的是斗殴,只有极少时候人们才会在留声机或缴获的手风琴伴奏下跳华尔兹。在这里被打死的可能性决不比在他们梦寐以求的战场上小。父亲是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人之一,但是母亲却不是那个所有人暗恋并为之大打出手的姑娘。也许是因为父亲性格太孤僻了,在他喝第一杯酒之前的确如此。一杯酒下肚后,他就会纵情放歌,手舞足蹈,神志不清。此时母亲会若无其事,装作他一切正常的样子,忧郁而陶醉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但是他们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啊!他们那么热烈地相爱,仿佛在为所有死去的人而相爱,更重要的是——为因死去的人而未能出世的人而爱。鲍里斯和姐姐在渐浓的暮色中奔向大型货运列车的尾部——奔向那唯一的旅客车厢。鲍里斯像小学生一样挽着姐姐的手——“鲍连卡,我求你,好好看着家里。答应我!”“说的什么话!”“别把可疑的人带回家,你那些粗野的朋友……”“可疑的人?决不会!”火车旁边,司机坐在下层台阶上,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他那灰头土脸的16岁儿子一边像模像样地用一块破布擦着扶手,一边瞟着沿路挑拣煤渣的小孩子们。“大叔,撒点煤下来吧。”“男子汉,有个性!母亲在工厂里,父亲在打希特勒……没有煤我们就没指望了!”“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没有梳洗过!”司机的儿子跳了起来,“伤心透了!”父亲用一块土豆塞住他的嘴,自己钻进了火车驾驶室。月台上空飘响起汽笛声。人群开始移动。鲍里斯和姐姐拥抱在一起。“唉,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鲍里斯忧心忡忡地说道。“他是我的丈夫!我们的维季卡负伤了,我应该去。”鲍里斯拎起她的箱子,向车厢走去。两个戴狐皮帽背着口袋的大胡子贩子将列车员从踏板上推了下去。鲍里斯用力拽住其中一个人的大衣,将姐姐推进车厢连接处的走廊里,另一个背袋贩子的胳膊肘打在她脸上。三人扭打在一起。姐姐从开动的列车车厢连廊里向外喊:“不许打架!鲍里斯,羊毛袜子放在第二层架子的左边,要是你被派往前线的话别忘了带上它。民警!快来帮忙!”一个脸部有伤疤的警官在人群中一闪而过。随后一位嘴里叼着哨子的年轻民警跑了过来。姐姐松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你等着瞧……”一个戴狐皮帽的大胡子背袋贩子冲她喊道。铁轨欢快有力地唱着歌,列车绕着郁郁葱葱的山峰盘垣而行。突然,两根轨道的接口使列车陡然一震,鲍里斯姐姐的箱子被钩子勾住了。她和箱子一起摔倒在地上,东西撒了一地……两个大胡子背袋贩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紧挨在一起老老实实地坐在长条凳上。两人同时转过头——从年轻的民警转向鲍里斯。“我再问一次,”民警对着电话听筒说道,“为什么他在工作时间大摇大摆地在外面闲逛?什么八点半,已经八点半了吗?都一样,反正他现在被扣留在治安管理部门,而且身上没有证件!什么在哪里?在警——察——局!”说罢摔掉话筒。“小鸽子,小鸽子……”鲍里斯拿腔作势地召唤那民警,并学着鸽子交尾时的“咕咕”叫声。民警瞟了一眼大胡子们:他们比较识时务——咧着嘴对他笑。那民警跳起来,整一整手枪套子,开始对鲍里斯发火:“看我怎么发落你。该交到哪儿就交到哪儿,到时你叫个够吧!在战时制造混乱还得意地笑。我想问一下,你是不是想掏兜儿偷东西?”他用手枪戳了鲍里斯一下。“就、就、就是!干嘛寻衅打架啊?”一个背袋贩子说道。“我们,这……”另一个说到一半突然顿住。民警挥了挥手:“滚吧!”背袋贩子们乖乖地走了出去。其中一个本来想把一只杯子带走,可惜杯子被锁在水桶上。那位脸上有伤疤的军官在敞开的窗外向里望了望:“弟兄们,我接不到妈妈……”民警对他做个手势:“等一等。”他将皮带绕在拳头上,正准备和满脸讥讽的鲍里斯交锋。“他犯了什么事?”鲍里斯的队长出现了。“你的人吗?叫他赶紧滚出去!”民警嘟哝说。“科利亚,还有火车过来吗?”军官问道,“我每天都来,可……”鲍里斯已经飞快跑到了自己的队长身旁——“你在报复吧,科利亚?毕竟我把你的鸽子活生生地弄走了。它给你下了三窝崽子,却一文不值,嘿嘿。不过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啊哈,你也别笑:马上就到期限——该上前线了,到时看你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还当怪物……滚蛋!”民警向鲍里斯,他过去的同学喊道,并将笔录撕掉了。“那人肥得像只野猪,你还能把他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上前线你也会像这样使出吃奶的力气吗?把眼睛睁大点儿!”队长激动地对鲍里斯说。与此同时,一辆列车驶近。人群从两个敞开的站台口涌上月台。队长用祈求的目光看着鲍里斯。后者点了点头。俩人迎着到站的人群走上去。“你们见过沙特罗娃没有?是一个老太太……妈妈!沙特罗娃!”队长喊话的声音嘶哑,仿佛喉咙里含着鱼骨头的海鸥。“沙特罗娃·佩拉格娅·瓦西里耶夫娜,您儿子接您来了!沙特罗娃·佩拉格娅·瓦西里耶夫娜,您儿子接您来了!”鲍里斯脆声地大叫着。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一位手里抱着熟睡的孩子、疲惫不堪的年轻妇女。“疏散的群众吗?去喝点茶,热的。”民警科利亚挥手指指挂着“疏散人员接待站”牌子的棚屋。这位名叫莉达的妇女向接待站走去。一个女小贩拎着小桶牛奶来到她跟前——“牛奶,刚挤出来的。”“我没有钱。”莉达期期艾艾地说。“金的吗?”小贩摸了摸她耳朵上戴的耳环。“我试过了,摘不下来。”莉达转动一下耳环,说道。“咳咳,亲爱的!”小贩惋惜地拍拍手,同时小心地倒出一罐牛奶。莉达用颤抖的双手将罐子送到嘴边试了试,然后开始喂给怀里的孩子喝;女小贩取出一把小钳子熟练地将耳环从莉达耳朵上剪了下来。“魔鬼!”旁边的巴什基尔马车夫举鞭抽向小贩,但是没打中。这位巴什基尔马车夫的工作是运送坦克兵的伤员们。从车厢里抬出来的伤员立即被送到马车或大卡车上。负责指挥装卸伤员的是琳娜·米哈伊洛夫娜——地方军医院的外科大夫。“柳芭,给他注射吗啡!这个伤员不能放在马车上,快送到卡车上去……”一位30岁左右的瘸腿男人——加利姆比耶夫斯基走到莉达跟前,他夹着一瓶深色的液体——“好东西。”他碰了碰莉达手中的小提琴匣子,“我可以拿这瓶小孩喝的糖浆跟你换。甜的。”莉达不置可否地离开这位好心人。“自尊心挺强的女人。”一位头缠绷带的瘸腿神父敬佩地说,他那渴望的眼神一眨不眨盯着那瓶子——“我有一台绞肉机,但是没有搅拌器。”神父提出建议。“好吧,家里正好合用。”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接受了建议。交换完毕,神父离开载着伤员的马车,向疏散人员接待站走去。这边,在月台的尽头,叫花子、残疾人和形形色色的“颤抖派”(注1)们在乞讨。老太太们在给伤员分发食物。一个将鸭舌帽低低地压在眉沿上的男孩从喜滋滋的小贩手中一把夺过牛奶桶,飞快地蹿进人群中。小贩一边咒骂一边在后面追赶。“喝吧,伙计们!”男孩将牛奶桶递给伤员们,继续往前跑,直到鲍里斯拽住了他的后脖领——“小铃铛,快跑去告诉谢廖加和列纳特,就说我姐姐到她丈夫那里去了,家里没人!”男孩露出诧异的神情,一阵风似地跑了。从旁边一列货车的两节加温车厢里走出一队德国俘虏。月台上顿时笼罩着沉闷的寂静。伤兵、孩子们、乞讨的残疾人还有鲍里斯、莉达、民警科利亚和队长沙特罗夫,所有人都目送着德国人离去。俘虏们从装载着伤员的货车和马车边走过。鲍里斯的家是一栋住着四户人家的房子里的一间带厨房的屋子。此时房间里烟雾缭绕,油灯腾腾地冒着烟,留声机放着曲儿。以鲍里斯为首的四个小伙子在打扑克牌。房间里还有三个人。一个叫克柳耶夫的小伙子用牌抽打躺在沙发上的奥斯卡的鼻子。小铃铛则在用沙漏计时器掐算着体罚的时间。“你们不在机车上干了,嗯?……”一个戴军官帽的敦实小伙子问道。“没什么了不起,”鲍里斯甩掉牌,“就像有病似的,一开口就夸:‘鲍利亚,你应该在前线做最好的侦察员!’当然是在瞎扯……”小铃铛打翻了沙漏计时器,克柳耶夫继续执行体罚,这惹恼了列纳特,他将帽子甩到计时器上。“够了,是不是?你输了的时候我一直都高抬贵手,是吧?”奥斯卡神情呆滞地坐在那儿,摸着肿起的鼻了。克柳耶夫“嘿嘿”地冷笑着,欠身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大伙笑了起来。这时奥斯卡挑衅地向对手问道:“谢廖加,听说你们工作队收到前线两辆坦克的索赔:第一炮就是哑炮,是真的吗?”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留声机唱针咝咝的响声。“谢廖加,封住他的嘴吧?”小铃铛懒洋洋地指了指奥斯卡。“休战!我开玩笑呢。”奥斯卡说。门口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小伙子们面面相觑,鲍里斯站起来打开门闩。科利亚警官步履轻快地走进房间,手里拿着奶瓶。他扫了一眼伙伴们——“刚把姐姐打发走就过起好日子来了?”沙特罗夫队长将怀抱小孩的莉达轻轻推进屋子,把小提琴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小提琴不能靠近火炉。”莉达闷声说。沙特罗夫做手势把克柳耶夫赶下沙发,将小提琴放到沙发上,打量着房间,猛地将隔开房间与厨房的帘子拉开,嘶哑着声音对科利亚说:“是的,不是什么富丽堂皇的住宅,太挤了。况且……”转身又对着鲍里斯说:“这是莉达,暂时安顿在你这儿。给我看着点!”说罢对鲍里斯晃晃拳头。“合、合、合适……”小铃铛表达了伙伴们的诧异。“我吃人不吐骨头!”委屈的鲍里斯开始耍宝逗笑,向莉达伸出手,“您好,大婶。我是痞子鲍里卡·列别捷夫。”莉达沉默不语,没有伸手。房间里满地烟头,主人的眼眶发青……“他是为了提神。”队长安慰莉达。“幸福生活结束了。”克柳耶夫忧郁地说。小伙子们鱼贯往外走,朝鲍里斯和莉达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和微笑。克柳耶夫和小铃铛反剪双手,像罪犯那样拖着脚向门口走去。“您接到妈妈了吗,队长同志?”奥斯卡关切地问。沙特罗夫摇摇头。科利亚指了一下鲍里斯——“对他有什么意见立刻来找我。”“给房间通通风。”沙特罗夫好心地嘶哑着声音说,最后一个走了出去。马路上,沙特罗夫安慰着几个妇女和小孩:“都会安顿好的,同志们。天亮前就能安顿好……”他跳下台阶,和科利亚一起领着被疏散群众向黑暗中走去。伙伴们走在大街上——克柳耶夫,奥斯卡,列纳特,小铃铛……路上出现了一个身穿铁路工服装的男子摇摇晃晃的身影。这是那种天生个头矮而命运之神又待他不公的人。他歉意地向克柳耶夫伸出手:“谢廖加……”“又喝醉了?是谁让你去机车库的?”克柳耶夫恶狠狠地向父亲冲去。“儿子!……”父亲伸出手来要拥抱他。“我们走——吧!”克柳耶夫推开父亲,朝小铃铛喊道,“你今天在哪过夜?去我那儿吧!”“不了,我可是保育院的重要人物。”小铃铛和列纳特继续往前走,克柳耶夫与奥斯卡则消失在简易宿舍中。在宿舍的走廊上,克柳耶夫推推搡搡地与奥斯卡道别,奥斯卡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琳娜·米哈伊洛夫娜劈头对儿子骂道:“约瑟夫,我看你整天就会游手好闲。真给家里丢脸,约瑟夫!”“我和鲍利亚在看车工技术的书。难道我不该提高业务水平吗?发生什么事了?”“爸爸受伤了,就是这么回事。”母亲递给他一封信,“信上说他自己吃饭能顶三个人,可信却是别人的笔迹……”奥斯卡捏着信,不敢打开来读。他疑惑地看了母亲一眼:她正在穿大衣。“别问蠢问题——我去医院。坦克兵运来了,你也知道得很清楚,他们伤得怎么样。”母亲走出去,她的鞋跟急促地敲打着走廊地板,迎面碰到向他们家走来的克柳耶夫,她说:“大老爷在家,请吧。我至少要离开一个星期。”她身手敏捷地从克柳耶夫的胸前衣袋掏出一幅牌,从另一边的衣袋掏出一把芬兰刀,从怀里掏出几张色情画片——“好极了。我告诉你,为什么你爸爸要拿面包去换酒喝。因为他的生活毫无乐趣!他整日整夜在机车库修火车!而你们是一群铁石心肠、忘恩负义的家伙!不错,约瑟夫也是!”她果断地走进黑暗中,差点儿没一脚踩进水沟里。一辆“M”牌轿车的前灯晃得她睁不开眼。“琳娜·米哈伊洛夫娜?去医院吗?”厂长捷沃相热情地向她喊道。车开过来,奥斯卡的母亲坐到他旁边——“很豪华!没几步就到医院了——突然这么客气。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说吧。”“工厂能指望多少痊愈的坦克兵来帮忙?六月前,或者七月前……”“嘿,这车里也有蚊子,今年夏天一定很热……为什么就问坦克兵?”“他们有技术,不用培训。”“一治好他们的伤,马上就得上前线,”琳娜·米哈伊洛夫娜严肃地说,“您指望不上他们。严重烧伤的要卧床到秋天、冬天。坦克兵一受伤就是重伤。”司机将车停下。奥斯卡的母亲点点头,钻出汽车。“据说,盟军将开辟第二战场?这可是世界性秘密……”“难道我长得像丘吉尔吗?”厂长愁眉苦脸地说。“为什么不像?听说他喜欢喝亚美尼亚白兰地。”琳娜·米哈伊洛夫娜扔下一句话,端着贵妇人般的架式走进医院大门。“这娘——们。”司机拉长声音说。“M”牌轿车在小城空荡荡的大街上绕来绕去,最后在德国俘虏营附近停下来,熄灭了车灯。厂长向守卫出示通行证后走了进去。在微弱的灯光下,守卫数完挂在德国人尸体的大脚趾上的标签,“砰”的一声关上卡车拦板。两个掘墓人将铁锹扔进车厢,自己也钻了进去。捷沃相厂长扫了一眼启动的卡车,走进一栋围着围墙的小房子。“您好,季格兰·奥凡涅索维奇!”俘虏营营长瓦赫捷罗夫起身相迎。“祝贺你的队伍又得到了扩充,瓦赫捷罗夫。”“谢谢。今天又接收了96只小蜜蜂。”“把这96个人给我们厂吧。我忙得喘不过气来了。”“老调重弹,季格兰·奥凡涅索维奇。我早说过了:工厂和俘虏营属于不同的人民委员会管辖。况且您的工厂是保密工厂。”“你让他们到矿场下矿井?”“命令去哪儿就去哪儿,”瓦赫捷罗夫委屈地说,“对您来说就是矿井……”“对胜利来说是矿井。”厂长纠正道。“现在讨论政治常识,时间太晚了。”瓦赫捷罗夫温和地笑笑。“听着,我不让他们去车间,派他们给有色废金属分类。这不需要保密!”厂长发怒了。营长沉吟良久才回答:“我们的宿舍都破旧了。冬天会冻死的。”“我给你们木板维修一下。”厂长回答。正在这时,从角落走出一个德国鞋匠,手上拿着一双做好的靴子。瓦赫捷罗夫急忙对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等等……”厂长眼角的余光扫视到德国鞋匠工作的角落架子上还有十余双鞋子。瓦赫捷罗夫的窘迫和鞋匠脚上破破烂烂的鞋子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就这么说定了。96个人。什么时候派他们去工作?”瓦赫捷罗夫急匆匆地问。“从昨天就应该开始了。”厂长回答并伸手与他握手,但是却听到一阵低沉的咆哮声:瓦赫捷罗夫的保镖——一只牧羊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外来者。“在这间屋子里我总是第一个出手。”营长笑了起来,“木板二三十立方就够了。”“M”牌轿车在灰扑扑的路上蜿蜒前进。捷沃相在后座上打盹。“现在一双皮靴或女式鞋在旧货市场上值多少钱?”他问司机,眼睛仍然闭着。“嗯……我也不知道。我愿意拿一个银烟盒去交换……现在去哪儿?”“去电站,然后去矿上,然后再去工厂。”“今天又有德国鬼子从车厢出来,一个哈萨克老太太摸着其中一个人的头;有没有长角呢?因为宣传画里戴钢盔的德国鬼子都有角啊!NM就是NM:愚昧!”司机兴高采烈地向厂长汇报,想逗他开心。“什么是NM?解释一下。”厂长睡眼惺忪地问。“季格兰·奥凡涅索维奇!NM就是少数民族的缩写嘛!哈萨克人,巴什基尔人,乌兹别克人,车臣人……总而言之就是其他种类的所有人。”厂长沉默不语,然后梦呓般唱起了亚美尼亚摇篮曲。问司机道:“这么聪明。又有政治常识。还懂技术。为什么至今还没当上坦克兵?为什么你没上前线?”“要知道我是因为有先天性疾病,允许留在……”“是谁这样贬低你?上一届厂长吗?我从不留人。将来也不会。”厂长说完,终于完全入睡。小车司机的脸色变了……鲍里斯给床铺铺上干净床单,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莉达。她将熟睡的儿子放到床上。“有私人的夜壶吗?”她头也不回闷声问道。然后她扯下头巾摊在桌上,开始从浓密的、几乎纯黑的头发里篦掉虱子,并将它们摁死在桌上。鲍里斯立刻从一本书中撕下几页纸,摊在床头小柜上,他将台灯移开,然后拽住莉达的胳膊将她拉到床头柜旁。她继续篦头发、摁虱子,而他则嫌恶地将头巾揉成一团,扔进炉子里,再用一块湿抹布仔仔细细将桌子擦了一遍,又将桶里的水倒进锅里。“水马上就烧开。只是没有肥皂。”“再说吧,明天。”莉达疲倦地说。鲍里斯顿了顿,从柜子里取出姐姐的内衣和睡袍。“换上吧,晚上有蚊子。”他拉上隔开厨房的帘子,意思是:到里面去换。鲍里斯拿起扫把开始打扫地上的烟头。他的目光撞上一对裸露的膝盖:莉达在换衣服,没有理睬他。“哦呵,还是一个细——高——挑儿!”他拖长声音惊奇地说。他不客气地抓住她的胳膊拖到厨房,将帘子拉上。“桶里有消毒水。擦一点。”鲍里斯机械地向她示范往哪儿擦。他将茶壶和盐瓶放在桌上,泡了一小撮酢浆草(山酸模),又从铁锅里掏出几个煮熟的土豆。“面包没了。”他转身向走出来的莉达说。他将灯挪到桌上,准备解皮带——莉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鲍里斯叹了口气,走到帘子后,在那儿脱下长裤。摸摸身上破破烂烂的短裤,他找了个机会几个跨步蹿到沙发上,盖上一床用各种颜色的碎布头拼成的被子。鲍里斯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孩子的哭声吵得他无法入睡。小孩舒展四肢躺在床上,用手摸索着妈妈。莉达吃完一个土豆,被噎住了,发现鲍里斯正看着她。她将灯熄灭。“你不躺下他是不会停止吵闹的。”鲍里斯生气地压低声音说。莉达俯身哄儿子。鲍里斯此时平静了下来:“要是睡不好觉,我没法干活……”“忍一忍吧。我们明天去另外一家。”“去谁家,我想问一下?”鲍里斯用枕头蒙住头,然而哭声仍然没有静下来。鲍里斯将头靠在机架上打盹;车床按自动挡转动着。在旁边干活的是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火车站的商人。他身后是表彰他的红色快报。他在车一个长长的零件——蜗杆上的蜗纹,同时温柔地向战士遗孀丹尼娅·米特罗芳诺娃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看什么看?想咬一口!”丹尼娅强打精神喊道。她身体有点不舒服,但还是忍耐着。车工车间作为动力来源的唯一一台电动机在顶板下带动着传动轴。传动皮带连接着传动轴和机床。工长将耳朵贴近外壳听了听电动机的轰鸣声,然后沿着各个机床踱步——表情冷漠。在加利姆比耶夫斯基身边工长停了下来,冷冷地问:“您……今天还能再车一个蜗杆吗?”“用俄语说就是加班?挺诱人的,心还在‘咚咚’跳呢……”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揉着胸脯。“我不得不提醒您,除了您没人会车蜗杆。小孩子们水平太低。”“我得到了荣誉与尊敬,也理应知恩图报。请问,萨维尔伊奇,我理解得对吗?”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测了测螺距。“对。”工长微微笑了笑。工长关掉鲍里斯的机床:车刀冒着烟,而机器被危险地裹上了一层切屑。他狠狠地推醒机床主人。鲍里斯发疯似地向机床冲过去,随即神情沮丧。“新车刀给你毁了,该送你去民警局。你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工长宣布判决。鲍里斯从刀架上抽出车刀,指头烫伤了。“我,顺便说一句,1941年的时候并没有从基洛夫斯克工厂溜走!有些动物们逃离了前线还在这里说黑话。”他对着工长的背影喊道。后者放慢脚步,但是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埋怨列宁格勒人可不太好。大家和气生财。”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教训鲍里斯说。“你得了吧,别像神父一样。你会教人车蜗杆吗!”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没来得及回答;男孩和姑娘们都朝丹尼娅·米特罗芳诺娃的机床跑去。躺在地上的丹尼娅嗅过一块蘸氨水的棉花后恢复了知觉。男孩们开始充满同情地嘀咕起来。“她的面包票连同衣服上的口袋一起被割掉了。”“我排队的时候总是把面包票藏在怀里……”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拿着一瓶牛奶走过来,用一个百试不爽的方法将男孩们撵走了:“萨维尔伊奇来了!”他坐在丹尼娅对面,用嘴巴咬开瓶塞:“喝吧,丹纽莎,喝吧。牛奶最有营养。”他温柔地抚摸着丹尼娅裸露的膝盖。她推开瓶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的面容和态度不知为何有点令人憎恶。工长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丹尼娅起身站到机床边。工长则捡起了从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口袋里掉出来的一个零件。“绞肉机中的旋转棒。是用废品车出来的。”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忙为自己辩解。“他有肉吃!”男孩们惊叹。“肉——战后会有的。”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笑着说,“现在我用它来研碎酢浆草,放到地窖里,不放糖能保存到春天。不补充维生素可不行。”鲍里斯和奥斯卡向通道走去。德国俘虏们在配料场上将废金属分类——将有色金属从钢、铁里择出来。押解人员在一旁吸烟。“她脱掉了衣服,然后呢?”奥斯卡急切地问。鲍里斯没有回答,回头向口哨声响起的方向望去。列纳特与克柳耶夫从工人队伍里钻出来赶上他们。这群工人各不相同;穿着工厂培训服的妇女和半大孩子,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佝偻着背的乌兹别克人——他们是劳务兵,还有高加索人和两个戴国际纵队船形帽的西班牙人。人流绕过长着一张娃娃脸、两腮红扑扑的高大小伙儿季姆。他边打扫着地上的条石路,边哼唱着关于勇敢的岳母大人和法西斯的歌谣。“举起手来!(德语)”小铃铛凶巴巴地吓唬他。季姆蹲下,举起双手,脸上现出惊慌失措的神情。列纳特打了小铃铛一耳光:不准欺负傻子。“说说看!”克柳耶夫迫不及待地搓着手,“昨晚我们走后,你马上抱住她。她呢?”“歇斯底里症又发作了……你怎么敢,无耻的家伙?我爱的是谢廖沙·克柳耶夫!凭团员的信誉保证。我要和他生活在一起,至死不渝。”克柳耶夫做个鬼脸,奥斯卡哈哈大笑。通道上,鲍里斯将通行证在守卫鼻子底下熟练地晃了晃。列纳特、奥斯卡、克柳耶夫跟着重复了一遍这个把戏。小铃铛也想试试,可惜不够熟练。守卫抓过他的通行证,怀疑地摸摸他头上的帽子,还想搜查衣袋……从厂部出来后,人流分成了几小股。“去找米诺麦特还是回家?”克柳耶夫边问边在兜里摸零钱,扔给要饭的老太太几个钢镚儿。“真巴不得现在就睡觉。”鲍里斯打着呵欠,放了一个小纸包在要饭老太太的三角巾上,“盐,大娘,盐……”“糖蜜,大娘。不过别中毒了,只能加一小勺在茶里……”列纳特在要饭老太太面前放下一个小瓶。要饭婆深鞠一躬,嘴里向小伙子们念叨着保佑的话:他们每天都从工厂给乞丐们带点东西:一小包盐,或者工业糖蜜,或者一瓶煤油。别的工人也都竭尽所能地帮助这些穷苦人。沿着工厂出入口旁的灌木丛坐了一长溜要饭的人。工厂给所有人提供了一点生活来源。小伙子们正准备向水塘的方向走去,但是墙边露出一位17岁左右、面露惊色的姑娘的身影。“西姆卡!我跟你说过他结婚了!”列纳特怒气冲冲。奥斯卡板着脸,不情愿地走到西玛身边。“奥西亚,你今晚有空吗?”“我们要去找米诺麦特打仗。”“明天呢?”“要背车工技术的书……”“那后天呢?”“一直到月底都要背书。”奥斯卡追上朋友们,西玛仍站在原地。离西玛不远,一个小男孩在用一根顶端带钉子的小棍儿拣拾扔在地上的烟头。小铃铛小跑着离开伙伴们,像比拉鱼一样蹿过去从小男孩手中夺过装烟头的罐子,甚至连看也没看被抢夺者一眼。像在其他任何古老的乌拉尔小城一样,工厂矗立在一个类似高山湖的巨大水塘边。从城市这一边可以看见工厂在水中的倒影,另一边则屹立着被郁郁葱葱的云杉林覆盖的山峰。水声越来越响。“别把冲锋枪弄湿——了……”沙特罗夫嘶哑着声音说。绑在他船尾上的烟筒腾腾冒着烟。浓密的烟圈弥漫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接受军训的小伙子们跟在他的船后面游,工兵锹举在头顶上,边咳嗽边开着玩笑。“宽阔的德尼普河奔流不息,”奥斯卡满怀激情地唱着,“风儿在乌云里呼啸……”克柳耶夫仰泳,锹柄立在腹股沟间划着水面。“这大概比咱们的水洼要宽吧?老实说,我们肯定游不到对岸,朋友们!”克柳耶夫一下子潜游到鲍里斯前面,一下子又在列纳特前面钻出来。“谁?”鲍里斯喊。“谁、谁、谁?德尼普大街,还有谁?”“把闲谈放到一边!”沙特罗夫使劲划着桨,“德国鬼子就藏在对岸。都竖起耳朵听德国人的动静。最重要的是——猝不及防的猛攻。”“宽阔的德尼普大街……”鲍里斯也唱了起来。他和列纳特并排游在奥斯卡后面,锹柄击起水花。克柳耶夫已经赶上沙特罗夫,在他的船边一起一伏地游着。他一手抓住船尾,另一只手从队长放在船尾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吸了起来。另一个剃光头的敦实小伙子游到克柳耶夫身边,也抓住了船尾。小船的速度慢了下来。沙特罗夫怒气冲冲地转过头。“德国鬼子在那儿吗?”克柳耶夫低声问。沙特罗夫朝越来越近的岸边挥挥手。克柳耶夫顽皮地扑打着双手,朝反方向游去。他周围溅起了阵阵水花;岸上的孩子们正在向他扔石头。被一颗石子打中后,他大叫一声钻到水底,过一会儿又冲着孩子们浮出水面露出光溜溜的屁股。沙特罗夫跳下小船,带领小伙子们向散布着篝火、烟雾缭绕的岸边发起进攻。“同——志——们,跟上……为了祖国,为了斯大林!”“同——志——们,跟上他……”光头小伙子滑稽地模仿着队长,朝退路溜去——小孩子们正在一堆篝火边打牌。他很快加入了牌局。雪花莲开花了。衣服湿漉漉的小伙子们直发抖。他们笨拙地跑着,一边傻呵呵地做运动取暖。他们稀稀落落的“乌拉”声连那些以小铃铛为首的围观的小孩子们的兴致也鼓舞不起来。克柳耶夫绊了奥斯卡一下,后者栽倒在地。而鲍里斯则出其不意将克柳耶夫猛地推倒在地。克柳耶夫翻了个跟头,透过火和烟幕想辨别出是谁干的。隐蔽在岸坡上的工事里不时传来空步枪发射的砰砰声。“有炮击,挖战壕隐蔽,他妈的!”沙特罗夫大发雷霆。一堆堆的篝火熊熊燃烧,“噼啪”作响,是小铃铛把火堆扒散的。从工厂里下班后已经疲惫不堪的小伙子们笨拙无力地卧倒,匍匐着。他们有人望着天空抽烟,有人在玩牌,只有鲍里斯一个人按要求平躺在地上,头也不抬卖力地用铁锹挖着战壕。“有弹片!躺下挖!”队长用脚踹着小伙子们让他们躺倒,“坦克要开过来了!快点!等一下!”他从腰里掏出信号枪,朝天放了一枪。小铃铛用沙漏计时器掐算时间。克柳耶夫神秘地召唤沙特罗夫过来,给他看一张色情画片。队长像小孩子一样看着这神奇的东西出神。“送给你了。”克柳耶夫笑了。队长珍重地将明信片藏到怀中。这时“坦克”开过来了……从斜坡上咕辘辘滚下一些粗大的朽木,越来越快。这是围观的孩子们推下来的。克柳耶夫第一个从掩体里跳了出来,他后面还有几个没来得及挖好战壕的人也跟着跳了出来。列纳特则简简单单地跳过了朽木。鲍里斯眼前是熊熊燃烧的篝火。他咬咬牙,继续卧倒挖土。总算幸运:朽木碾过他身上,“咯吱”作响,撒落下星星火光,但没伤着他。但这根朽木却出其不意地追上了奥斯卡。他边喊“乌拉”边跑,直到朽木跟他一起掉进水里。围观的孩子们笑弯了腰,这正是奥斯卡想得到的结果。“还活着——好样的!”沙特罗夫拍拍坐在地上的鲍里斯弓起的背。“你一下子就被杀死了!”他朝克柳耶夫点点头,而后者对他眨了眨眼。“你肚子中弹——一小时后死亡。”队长指着列纳特说。“而你——是懦夫,逃兵,叛徒,应该送你上法庭,狗杂种!”队长对奥斯卡发起猛攻。“哎,哎,咬人了!在工厂被人欺负,排队被人欺负!你还……”鲍里斯向沙特罗夫走来。出乎意外,队长突然直直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但是口中还隐约地念念有词——“同志们,向祖国的叛徒开火……挖战壕隐蔽,他妈的!”奥斯卡从衣袋掏出一瓶药水,摇匀。列纳特和克柳耶夫抓住沙特罗夫双手,其他人也过来帮忙。鲍里斯用力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奥斯卡将瓶里的药倒进他的嘴里。“根纳叔叔,喝点儿鱼汤吧,专门为你准备的。”一个穿着拖到脚后跟的大棉袄的小女孩拿着饭盒走过来。“弟兄们,我当时就是因为没把战壕挖好没能隐蔽才中了一枪。现在我要喝面包渣汤……”沙特罗夫的身子被小伙子们一通揉捏,“下一次我们要攻克柏林。”他们小心翼翼地扶他坐到草地上。小铃铛从口袋掏出一把勺子。“没关系,我们马上就能到达马德里。不远了。”受训的小伙子们看着队长的脸因抽搐而扭曲,吃着鱼汤和泡软的面包。对他们来说这是最具说服力的一课。“妈,保育院的孩子把玩具车偷走了。”一个7岁左右的小男孩哭哭啼啼地冲进一间泥抹的土房。看见屋里有一位陌生的大叔,顿时止住了哭声。“什么?来坐下吃晚饭。”他的母亲丹尼娅·米特罗芳诺娃安顿儿子坐到饭桌边,把盘子挪到他跟前。丹尼娅穿坦克兵军服的丈夫从照片里望着两个女儿和儿子拨弄汤勺——他们在喝清菜汤。“妈,你拿出一小块面包来吧,我就舔一舔,真的。”小女儿向丹尼娅保证。丹尼娅看着女儿,看着丈夫的肖像,看着破镜子里的加利姆比耶夫斯基。他文质彬彬地坐在小方凳上,胸前抱着一个背包。“别赶我走,丹纽莎,我孤零零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大女儿拍打着布娃娃:“手这么脏来吃饭?快道歉,不然就拿你去换土豆。”“可不能这样对待好东西。”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抚摸着小女孩的头,她惊惶不安地嗅了嗅他的手——“有面包味。”丹尼娅走到留声机跟前,久久地上着发条。她终于屈服了。她从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手中夺过背包,将孩子们领到走廊上,从背包里掏出两条炸鲫鱼,又将面包掰成两半……然后她将房门反锁,坐到床上。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向她扑了过来。“等一等,下流东西。”丹尼娅说道,将头转向墙上坦克兵丈夫的遗像。列麦舍夫的歌声响起。孩子们坐在走廊上,津津有味地吃着面包和炸鱼,望着远处的工厂。影影绰绰的工厂上空,一道道血红色的闪光划过天际。装着焊剂的料车在昏暗的晨光中移动着。早在上世纪就制造出来的中央热电站的涡轮发电机旋转着,巨型变压器发出轰鸣声。古老而威力十足的机床轰隆隆作响。装载坦克的列车开往前线。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太太用木棍对着锃光瓦亮、昂首朝天的炮筒画着十字……汽笛鸣叫起来。鲍里斯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找通行证。“我昨晚就放在这儿的!”他被夜壶绊了一下,通行证从里面掉了出来。季玛得意地笑着。莉达为他擦掉脸上的粥。“把皮带借我用一下,明天还给你。”她请求道。“做什么?我要迟到了,见鬼!”鲍里斯怒气腾腾,但还是把皮带解了下来。莉达用皮带箍住孩子的一条小腿,把另一头系在床头。“你,干什么?!”鲍里斯吃惊地问。“我们没东西吃了。光靠我们的口粮维持不下去。”她把只有一片面包的碟子和盛着水的奶瓶放到儿子面前。晨雾里鲍里斯和莉达沿着巷子向逐渐显现出来的高炉跑去。“打仗前你干什么?”“大学生,学建筑……”人们都忙着上班,一个身穿长襟外套的男人也在跑。三个乌兹别克人一溜儿小碎步走着。身材臃肿、头发花白的女人在跑。男孩们则径直从水洼上跑过。“那里就是干部处!”鲍里斯朝一栋砖房挥挥手,“你去请求当泥心工,这活不需要技术。马上就问他们要食品票!”傲慢的守卫在通道大门处一会儿看看手表,一会儿看看跑近的鲍里斯。他到底给鲍里斯放行了,却拦住了穿长襟外套的男子。“迟到七分钟。通行证。”“昨晚在种土豆……”“通行证。”“我要养活五口人!”“通行证。”男人将通行证递给守卫。后者摘下电话……丹尼娅·米特罗芳诺娃用抹布擦着机床。今天她没有像平常那样戴一顶娇俏的贝雷帽,而是围着老太太的头巾,眼眶发青。工人们暂无工作,因为工长正和助手一起给电机换线圈。妇女和姑娘们围成一圈坐在地上,跟着歌曲的节拍睡眼朦胧地摇晃着。奥斯卡用树枝打拍子,快活地唱着曲儿。鲍里斯坐在小推车上啃干鱼:这是加利姆比耶夫斯基请他吃的。加利姆比耶夫斯基膝盖上放着一个蜗杆,正用卡尺测量螺距。“没有什么手段,”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向鲍里斯解释道,“我凭什么有优势?因为我时机把握得当,知道什么时候什么规矩行得通……1922年列维坦一宣布,我当天就弄了一张网。鱼就是鱼,能用来交换所有的产品。1941年我硬被从农村拉来到了工厂。当时我就明白:只有优秀的车工不会被抓去上前线——应该好好学习!像你这样给炮弹粗加工算不了什么,蜗杆可就不一样了……凭着蜗杆我赢得了尊敬:工长对你残酷剥削,对我——可就得求着了……加餐票——永远是我的。“哎哟,你可真是聪明人。”鲍里斯总结道,做手势招呼一个姑娘过来,给了她一条鲫鱼。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满意地点点头:“尽管吃,我再去抓。”“不要拿他的东西!”丹尼娅·米特罗芳诺娃冷眼看着这一幕,嘴里嘟囔着。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把一包鲫鱼放到她的车床上。丹尼娅无言地用仇恨的眼光盯了他一眼。然后急忙抓过三角巾,包裹好藏到怀中。“这个丹尼娅对你有什么用?”鲍里斯问。“女人,她就是女人。”加利姆比耶夫斯基说。传动轴开始转动,机床轰鸣起来:工长将电机修好了。铸造车间被瓦斯和灰尘弄得黑乎乎的,红色的烟团在运料车上升腾。透过烟团,看到一匹马被拴在碾子上。它戴着眼罩低头绕着圈,碾着铸模用的混料。一个乌兹别克人推来一车沙子,猛地倒进料槽里,然后又往里浇了一点儿桐油。列纳特正在一旁修理出故障的混料机。鲍里斯走出黑乎乎的烟雾——“列纳特?你怎么给它戴上眼镜了?”“不然会流眼泪的。瓦斯刺眼。”列纳特扶了一下马的眼罩。“看见莉达没有?”列纳特朝旁边摆摆头,烟雾中有几个女人的身影俯在砂箱上。其中一个正在用锤子敲落铸件上的氧化皮。另外几个精疲力竭的女泥心工正趴在热乎乎的型砂上打盹——她们不时被呛得干咳着。鲍里斯怎么也辨认不出莉达——因为每人脸上都蒙着一块防护用的破布,而且沾满了厚厚一层烟黑。终于,看清了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他认出了她。“莉达?莉达,下班后拿票去换面包,我会照看季玛的。我来照看,听见了吗?”莉达睁开懵懵懂懂的双眼听完他的建议,嘟哝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再次昏昏睡去。“不习惯,煤气中毒了……我过一会儿转告她。”旁边一位上了年纪的女队长说。这会儿莉达又靠在一堆铸件上打盹,她不停地拚命干咳着。那匹名叫沙伊坦的马仍然绕着圈拉碾子,转轴凄凉地“咿咿呀呀”地响着……季玛被绑在床沿上,爬过去爬过来,爬过去又爬过来——努力想够着滚到一边的奶瓶,盘子已经打碎了,面包屑撒了一地。门锁“咔嚓”一声响,鲍里斯拿着一个颜色变旧的纸马玩具走了进来。季玛想爬到他跟前,可是皮带不够长。鲍里斯被这一幕惊呆了,他愣了一下,连忙解开皮带,脱掉孩子的粗布裤。季玛的脚腕被皮带勒出了一条红印,他紧紧抓住自己的救命恩人,小手怎么也不愿意松开……面包店门外,等待换购的队伍中发出一片嘈杂。屋子拐角处停了两辆装着一袋袋面包的马车。西玛是搬运工,正将面包袋搬进商店里。经过莉达身边时,西玛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稍一愣神,那沉重的面包袋就掉到地上了。好几个排队的人,其中包括莉达,都来帮她收拾面包,将袋子重新搭到她背上。就在莉达帮她时,西玛娴熟地割下了莉达的衣袋。走进商店,西玛浑身发软,痛苦的脸变了形——“小偷”这一角色使她感到负罪和压抑。以小铃铛为首的保育院孩子们在队伍周围乱蹿。他们交换着眼神,像密探一样互相吹着口哨通风报信,这引起了正在看护面包的科利亚的注意。售货员从窗口气咻咻地对莉达喊道:“别耽搁时间。”莉达摸索着衣袋里的面包票,但手在原来有衣袋的地方滑来滑去,却没了衣袋。“割掉了!连衣袋一起割掉了!!”站在她后面的妇女惊呼。长长的队伍愤怒地喧哗起来——“又是这样!”“科利亚在哪儿?科利亚!快过来!出事了!……”妇女们密密麻麻一圈圈地围着莉达。在劳累一天之后,又遭受被偷的厄运,她几乎晕厥过去。她一屁股坐到了土台上。民警科利亚从人群中挤进来,立刻遭到了人群纷纷的责骂。一个肥头大脸的男人用包敲打着他的后背——“浪费国家粮食!”“该让他上前线。”那大脸男人拖住用力往外挣脱的小铃铛——“一直在旁边晃来晃去,兔崽子!”小铃铛在大脸汉子刺着蓝色文身的手上咬了一口,后者痛得大叫起来……科利亚拦住小铃铛,拽住他往外走。他回头一看:莉达正在两位妇女搀扶下走进巷子里。科利亚的目光扫过竭力压制着自己不去帮助莉达的西玛。“放开我,发什么愣?我要告诉鲍里卡,看他怎么收拾你!”小铃铛奋力挣扎。“我要不抓住你,那些娘儿们非把我撕碎了不可。”科利亚歉意地扔给小铃铛一句话,然后跟在莉达后面朝巷子跑去。“同志,我刚干民警没几天!从来没有正面见过真正的扒手!请停一停,讲讲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录个口供。”科利亚跑到她前面急切地说。但是莉达目光茫然,全然视而不见。科利亚落在了后面。莉达从三个身穿绗过的破旧袍子的乌兹别克人身边经过。那袍子既是他们的工作服,又是节日盛装。乌兹别克人在劳动部队服役,也就是从早到晚在最艰苦的部门干活。现在,这几个乌兹别克人正在泔水箱里乱刨,翻找可吃的东西,然后放进袋子里。从箱子里蹿出来一只老鼠。乌兹别克人法伊祖拉一棍子打下去,老鼠没死,朝板棚间的死胡同跑去。乌兹别克人追着老鼠玩了好一阵,才用棍子将其打死。鲍里斯边严肃地和季玛“对话”,一边将茶从杯子里倒出来,故意弄出哆哆的声音——“德米特里,努把力!我可不是你妈妈,你的这些把戏在我面前行不通。嘘、嘘、嘘,德米特里!”小家伙裤子褪到腿上站在尿壶前,可怎么也尿不出来。鲍里斯将奶瓶里的水倒进尿壶里,帮他提上裤子。“没有备用的被褥。我可是像男人对男人一样向你提出警告。”季玛跑到面墙躺在沙发上的妈妈跟前。鲍里斯将尿壶收到床下,推了一下莉达的肩膀。“睡了还是在伤心?”莉达没有回答——睡着了。鲍里斯想一想,断然脱掉她脚上的鞋和袜子。“就这么躺下了,真是贵族血统。真了不得,在铸造车间苦干了一整天。季姆卡,搜她的身!瞧,票被偷了。做得对,不许不听话!”他将莉达抱到床上,盖上被子。莉达翻了一下身,她那光洁的膝盖从被子里露了出来。鲍里斯连忙拉好被子,仰头一口喝干杯子里的茶……季玛往床上的母亲爬去,被鲍里斯拦住。“让妈妈好好睡一觉。”窗外夜幕降临。鲍里斯和季玛躺在沙发上。小家伙光着身子在新出现的“爸爸”身上爬来爬去,用头抵着他,将他的手指塞到自己嘴里。鲍里斯故意作出可怕的鬼脸。俩人悄声笑了起来。莉达在床上饱含忧虑地看着他们……小城进入睡梦之中。远处的工厂烟囱仍在冒着烟。一只孤零零的土狗在悄无人烟的街道上漫步。一对针尾鸭低低地飞过屋檐。水洼边,麻雀正在为几粒籽儿殊死搏斗。这些菜籽是加利姆比耶夫斯基一粒一粒扔下去的。他坐在一座僻静的小公园门口的长凳上。西玛满脸惶恐地从他身边走过。过了一小会儿,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环顾一下四周,尾随在她身后。灌木丛中,西玛将莉达的面包票交给他。“跟踪她了,住在哪儿?”“克德罗夫街6号。她有个孩子……”“孩子没关系,”加利姆比耶夫斯基通情达理地说,“我拿定主意要结婚了。没有女主人可不行。”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双女式皮鞋递给西玛——“互通有无嘛。”西玛战战兢兢地后退一步,双手藏在身后。“我对你做了什么?放过我吧!”“放过你,怎么放过你?再帮我一次,就一次……是谁用一桶鲫鱼把你这个孤儿安排进商店的?是我。不,你不是在偷,西玛。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你在干别人干不了的事。又在自责!走吧,走吧。”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懊恼地挥挥手,揉了揉自己的胸膛。俘虏营长瓦赫捷罗夫住在一栋结实的、带跨院儿的平房中。还养了一头奶牛和一群鹅。现在他正站在大门旁,手里摆弄着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的绞肉机。“大师!说吧,想要什么!我在哈萨克斯坦得用几十头羊来交换它!族长们多的是肉,可没有牙齿嚼碎它们!妈妈,过来!”他朝在院子里忙碌的老太太喊道,“张嘴!咳,一颗牙也没有。拿一双靴子给他。”老太太走进屋内,瓦赫捷罗夫则对正给“咕咕”叫的鹅群喂食的妻子训斥道:“咕,傻娘们!要伤心到死吗?他们偷了一次,还会来第二次。看我怎么迎接他们……”老太太取出德国俘虏缝制的鞋子交给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加利姆比耶夫斯基顿时容光焕发,泛起一丝想入非非的笑意。一条条羊肠小道将静谧的群山与水塘连接起来。晨曦勾勒出高炉浮雕般的轮廓。莉达在水龙头下取水,她先拎着一桶水往前走一段,然后再折回来取第二桶。“上帝保佑我们。我怎能不帮一帮女人?”莉达背后传来说话的声音。她冷淡地瞅了加利姆比耶夫斯基一眼,将较沉的一只桶交给他。自己拎起另一只。“我一边走一边琢磨:想必是外地来的吧,或者是仙女下凡?为什么不用扁担而是用小手拎水桶呢?难道家里没有男人吗?”加利姆比耶夫斯基自顾自低语着。莉达冷冷地不发一言。她在进院子时在门口一脚踩空了,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殷勤地上前搀扶。莉达没有躲避。“我们这里的粗枝野草可没有像您这样的孔雀公主。这样的公主就应该过丰衣足食的日子,吃饱了连小脚也会更加有力。我们这儿有油水的地方也不少哇。”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手下更加肆无忌惮起来。莉达没有推开他,一如既往冷冷地沉默着。得到“鼓励”的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想跟着莉达进屋,莉达却狠狠地将门关上,夹住了他的手……在院门口,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碰见民警科利亚,他礼貌地向他点点头示意。科利亚愣了一下,加利姆比耶夫斯基闪到一边,他的动作让他警觉起来。他从衣袋掏出几张发黄的罪犯照片。随即放心了:不像……他以约定的暗号敲了敲鲍里斯家的门。门没有开。尼古拉(即鲍里斯)把眼睛贴在锁眼上向外看了一眼,猛然一拉门,然后转身走进屋内。科利亚腋下夹着一个包袱一头钻进门,迎面撞上伙伴们。小伙子们紧张的神情让他起了疑心。他们挑衅地看着他,小铃铛则小心翼翼地溜到了树后面。果不其然:鲍里斯肩上的袋子里有一只鹅在动弹。“鹅?偷的?”科利亚脸上瞬间呈现出好几种表情。“打猎打中的……”鲍里斯嘲弄地说。“注意点儿,我要逮捕你们。在哪儿拿的就放回哪儿去。”科利亚抓住枪套。“真是最善良的人,连马儿也舍不得伤害。”列纳特说。“班上最有原则性的人,”奥斯卡讽刺地补充,“帮老太太劈柴。”“还抓蛾子。”克柳耶夫挖苦地接上话茬。“爱惜老百姓的一针一线!”鲍里斯总结道。“虚无主义者!”小铃铛大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是民警狗子(注2)。”克柳耶夫阴沉着脸纠正他。科利亚垂下眼睑,将一个包袱递给鲍里斯——“妈妈烤了燕麦面包。给她吃的。”小伙子们坐在屋外的土台上,轮流将手枪扳机扣得“咔咔”响,欣赏着科利亚的手枪。“我总要在睡前把玩个够……什么时候摆出一副继父模样,真是只老狐狸。”科利亚不动声色地夸赞道。小铃铛将沙漏计时器倒过来,咽了一口唾沫。“不应该在房间里烤鹅,香味要把人馋死了。”“想睡觉了,可不!还要等多久?”列纳特舔舔嘴。“既然是建筑师,又会拉小提琴——可见,她也是我们的同龄人。知识分子是咽不下偷来的鹅的。要是我就不会吃!”奥斯卡也咽了口唾沫。“总之我一定要逮到那个扒手!”科利亚神情严峻。“真酸,你当自己是天使啊?”克柳耶夫凶巴巴地转向奥斯卡,“我们用面包票打赌:她一定会吃,一定!”鲍里斯拿着帽子从屋内走到走廊上,以胜利者的姿态富于表情地停了一会儿宣布——“吃得吧嗒响!俩人一样!简直是狼吞虎咽!”“你大概也吃饱喝足了吧。”科利亚反问道。季玛心满意足地吮着小手,脸上手上油光发亮。莉达宛如被催眠一般坐在盛着鹅翅的盘子前。她看看紧闭的门,又看看兴高采烈的儿子,猛地拉开窗帘。克柳耶夫、奥斯卡、民警科利亚、鲍里斯、小铃铛齐刷刷地望着她。莉达久久地凝视着他们,然后,再也不遮遮掩掩,开始贪婪地吃起烤鹅来。小铃铛感到一阵头晕……月光照耀着大地。小铃铛带领保育院的孩子们从院子后面接近俘虏营长的家。荨麻,棚屋,一堆垃圾,还有带刺的铁丝围成严严实实的栅栏。一个小朋友手拿一根带铁钩的棍子,边走边练习着用钩子去勾大翅蓟的茎头。“我们把鹅掌给连卡吧?他父亲是飞行员。”小铃铛点头表示同意。“用什么来烤呢?”“我们煮着吃。一只鹅可以煮一桶肉汤。”小铃铛说。他仔细查看着栅栏下的一个小洞:“彼季卡,把风!”小男孩神情庄重地站到守望位置,正了正头上的船形帽,从怀中掏出玩具手枪。小铃铛和其他孩子从栅栏下钻了过去。园子四周长着灌木丛,中间有一条小径:小小偷们就在这条小径上向前爬行。一个孩子正灵敏地活动着四肢,突然惊声尖叫起来,双腿乱蹬。小铃铛窜到他跟前,自己也差点撞到刀刃上:地上埋了一把大镰刀,是主人设下的对付小偷的陷阱。小铃铛托住小朋友的腋窝,捂住他的嘴,往栅栏拖去。屋里,正在做爱的俘虏营长瓦赫捷罗夫和妻子也听到了惊心动魄的尖叫声。她下意识地裹上衬衣。他则走到窗户旁,久久地盯着窗外,直至叫声消失。“再也不敢来了吧。流氓!”保育院小孩裹绷带的手挂在肩上,躺在医院病房里输液。奥斯卡的母亲在测他的脉搏。旁边站着护士和留小胡子的外科大夫。其他病床上躺着打石膏和绷带的坦克兵。“火力猛烈,我没——法——子。”隔壁病床上的伤员弓着身子。“发痒,说明在愈合。”奥斯卡的母亲起身,小声对外科大夫补充道,“蛆一去掉,马上拆石膏。”她温和地拍拍小孩的脸颊,用棉花擦掉他脸上的汗,露出鼓励的微笑,好像在说,“一切都好”。这时发现小铃铛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束丁香花。“丁香?给我的吗?真是知书达理,我确实挽救了他的手!”小铃铛可不准备把整束花都给她但又怕冷落了这个医生,最终抽出一枝递给她。奥斯卡的母亲哼了一下,将花插到白大褂衣袋上。“戴着帽子!穿着脏兮兮的鞋子!简直像在妓馆,而不是医院!”她在门外还补充了一句。护士对小铃铛“嘘”了一声,但是伤员用手势打断她,意思是“别管”。他满怀希望地问小铃铛:“拿来了吗?”“楼下的看护眼真尖。搜了个遍……”小铃铛迅速给每位伤员发了一枝丁香,对受伤的伙伴眨眨眼,爬上床头小柜,开始解开窗口挂着苍蝇纸的绷带。坦克兵们则拚命用丁香挠着石膏下的伤口。小铃铛将绷带绑住一个饭盒……军医院与传染病区用铁丝网隔开,中间有一扇供出入的小门。小门上写着:“传染病隔离区,严禁入内”。一位快痊愈的病人正用轮椅推着另一位断腿的病人沿着铁丝网围墙散步。“自由自在的生活怎么样啊?”残疾人透过铁丝网向传染病区的病人喊道。在铁丝网的两侧各建了两个临时厕所,每个厕所的门口都有虚弱的病人排着长队。其中有乌兹别克人,车臣人和俄罗斯人。“一堆垃圾。”正在水槽洗手的乌兹别克人反驳道。他刚从厕所出来,又在考虑折回去重新排队。奥斯卡的母亲拉开小门上的插销,朝传染病区走去。等得有气无力的乌兹别克人都向她尊敬地鞠躬。她嗅了嗅女看护倒进洗手槽里的水。“消毒水在哪儿,我问你?他们得的是什么病,百日咳吗?他们得的是痢疾!你想消灭工厂的劳动力吗?破坏分子!”“琳娜·米哈伊洛夫娜,求求你让他快点出来,法伊祖拉憋不住了。”乌兹别克人法伊祖拉呻吟着。他时而轻轻敲敲厕所门,时而从门上的小窟窿往里看,还用力拉门。像其他乌兹别克人一样,他在病号服里面穿着棉袄,头上戴着绣花小帽。“你为什么要在干净的病服下面穿上这件破烂?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冷,琳娜·米哈伊洛夫娜!”“好的。我告诉你,为什么你觉得冷。因为你染上了痢疾。”她用手术刀割开他病号服的带子。病服的前襟敞开了,露出系在凹陷的肚子上的布腰带。她几刀割开腰带,钞票便从腰带里掉了出来,有很多很多的钞票。“你存着这些废纸,自己却舔盘子,到泔水桶里乱刨!我明白,你有孩子,很多孩子!但你有没有想过,孩子们需要你活着!你如果饿死在乌拉尔,这些卢布救不了你远在奇姆肯特的七个孩子。你现在必须想想你自己,就想想你自己,然后再想孩子们的事!上哪——儿去?待会谁给你洗手?”她一把拽住刚从厕所出来的麻子青年的后脖领。她发现病人们没有听她讲话,都在盯着外科楼看:小铃铛从三楼用绷带吊着顺下来一个饭盒。戴面罩站在灌木丛中的奥斯卡从饭盒里取出一个小药瓶放进衣袋,又放进饭盒一包粗重的东西。“约瑟夫,我认出你来了!”母亲向小门扑去,但是轮椅上的残疾人将门销扣上,又将轮椅推开了。“约瑟夫,过来!打开!”母亲摇晃着小门。奥斯卡不情愿地走到铁丝网旁边。“口袋里是什么?我在命令你!”奥斯卡不慌不忙地掏出小瓶,但是没有把小门打开:饭盒仍被吊向窗口,升了上去。“鱼肝油?伤员的?你怎么敢?听着:我儿子是贼!……他给你什么了?回答我!”母亲向小铃铛大声喊道。但是小铃铛无动于衷,将饭盒拉了上去,关上窗户。他把纸包打开,交给伤员一瓶自酿白酒。已经有人把自己的玻璃瓶里的水倒进尿壶,然后把玻璃瓶递给上校。上校把酒瓶里的酒倒进玻璃瓶中,他在瓶口闻了一下,陶醉得不得了,然后把玻璃瓶放到床头柜上——“吃完晚饭喝!”“感谢你为列兵禁卫军服务……”“安德烈·科洛科尔奇科夫。为苏维埃服务!”小铃铛挺直身子,行了个军礼。装着鱼肝油的药瓶放在鲍里斯家的窗台上。鲍里斯坐在桌旁,仔细研究着一张油腻腻的蜗杆平面图,不时做着记号。奥斯卡蹲在地上用勺子敲打着面盆——引开季玛的注意力,琳娜·米哈伊洛夫娜正在给他剃光头,近乎白色的婴儿卷发一缕缕掉到地上。莉达倒了一勺鱼肝油喂给季玛喝。“酢浆草,胡萝卜加鱼肝油,半年后我们就认不出这个营养不良的小家伙了!顺便说一句,约瑟夫,你出生的时候也是个大脑袋小子呢!”琳娜·米哈伊洛夫娜说。“妈妈,全市都知道,你在卷心菜里捡到了早产的我。”奥斯卡回敬道。“哼,我说的是什么意思?鲍里斯可不像你,知道为未来作打算。鲍里斯是想学车蜗——杆!——鲍里斯是乖孩子。要知道你老爸曾经是哈尔科夫最棒的车工!蜗杆生产转到这个破地方后,你老爸就追随蜗杆来到这里,而我带着你——你那时还是个奶娃娃,抱在手上——也追随他来了这里。我会给孩子剃头。”琳娜·米哈伊洛夫娜做手势赶开莉达,后者正小心翼翼地盯着她手里的剃刀。“妈妈,别编传奇故事了。爸爸从哈尔科夫逃出来,是因为那儿工厂削减工资,你饿得浑身浮肿!而这边答应给你一间宿舍。蜗杆在什么地方都可以车!”琳娜·米哈伊洛夫娜用同情的眼光瞅了轻佻的儿子一眼,吹落衣服袖子上的头发。“不准油嘴滑舌。”莉达仔细检查了一遍季玛的皮肤,在长小疹子的地方抹上绿药水。琳娜·米哈伊洛夫娜抓住季玛的手,领到墙上的破镜子跟前——“真聪明,顶呱呱。还有你,约瑟夫,你……”“我们在做客,妈妈!”奥斯卡痛苦地打断她。“你真是让人难以忍受,跟你爸爸一个样。啊哈,你老爸那对拳头,老是为我争风吃醋。”琳娜·米哈伊洛夫娜怅惘地摇摇头。看见莉达坐到小方凳上,有点吃惊。“剃光。”莉达面无表情地说。听到这句话奥斯卡停止逗弄季玛。鲍里斯也从图纸上抬起头。“嗯……”琳娜·米哈伊洛夫娜摸摸莉达的头发,向小伙子们示意让他们出去,从烟盒里抖出两支烟,对着门口喊道,“约瑟夫,不准偷看!抽烟吗?”她温柔地摸了摸莉达因工作而皴裂的手指,看看墙上的小提琴匣子。“到我的卫生站去吗?你的手指会毁在铸造车间的。”莉达摇摇头,将双手藏到背后——“铸造车间有口粮和肉票。”琳娜·米哈伊洛夫娜抽完烟,下定决心,给莉达的脖子围上一块布——“屋子里一团糟,又脏又乱。孩子要是传染上痢疾一定没命。你感到羞愧,谁让你是做妈的。没工夫打扫卫生——我想办法把孩子送到保育院去,对,对!鲍里斯能弄到肥皂。战争会过去的。还能再长出一头丝一样柔软光滑的头发……到时候我送你口红,还有卷发器,你烫卷发多美呀……你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战争会过去的!”琳娜·米哈伊洛夫娜边剪头发边催眠一般说着。鲍里斯和奥斯卡站在走廊上往锁眼里面偷看——只看见头皮光秃秃的季姆卡和光秃秃的莉达……水盆中粘稠的褐色浆液冒着泡,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儿和一缕缕热气腾腾的毒烟。鲍里斯蹲在碎砖搭成的炉子前搅拌着浆液。这是一个狭窄的院子,自建的工作台上放着木工工具。油毡纸做的遮阳篷下有几把晒干的草笤帚。地上码放着一叠叠贴面板、硬纸板、油毡纸、锈渍斑斑的铁片,和包装纸壳——这些都是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包裹他的陋室之后剩下的边料。屋顶上长满了荒草,这位能工巧匠的床正好搭在窗口。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将帽子贴近耳朵揉了揉,听听毛皮有没有的声音。“手工不错。真怪:你要用帽子来换肥皂……”他把帽子扣到鲍里斯头上。“有没有从铸造车间拿桐油?”鲍里斯看见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正往盆里滴了一滴液体,就问。“咳……从工厂能拿多少?一瓶?22年6月我就到农村消费合作社买了一桶。列维坦广播决议后,上帝让我灵机一动:为什么要排着长队去买肥皂,自己煮不更简单。稠了没有?”鲍里斯用棍子挑起一些浆液打量着。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用纱布接着棍子上滴下的液体。“看!就这一点儿,像肉冻一样,没有调匀。桐油煮好了。鲍里卡,你不是在为住在你家的那位忙进忙出吧,啊?这是白忙活,你没有资本。我有肥皂,鲫鱼,还有小孩子吃的胡萝卜……放碱,碱!”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回应着鲍里斯投来的询问目光说,“用力,用力,快!嗬,搅拌,对了。”鲍里斯一言不发,用力将盆里的碱搅拌匀。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将鲍里斯的沉默当作认同,更加放肆起来——“战前娘儿们都嫌弃我。看不起我。有学问的就更不用说了……现在可是我的好光景了!我的!”他将一桶水倒进一个大盆,丢进去一块裹着锯末的冰,将盆从炉子上端下放进冰水里,“想求你帮个忙,鲍里亚!我在路上偶尔见过她一面,她就是我所爱的女人——我的心像被刀刺了一下似的。撮合我们吧,啊?成熟的大老爷们儿,没有女主人可不行。我没傲气,性子随和。”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将做好的肥皂切成两半,“你要是厌烦她了就告诉我一声,啊?我不会欠你人情的。”说罢将鲍里斯的一份推到他面前。突然,院子的门发出剧烈地“轧轧”声,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打了个哆嗦。门口站着一个光着双脚穿着工厂培训服的难看姑娘,大约17岁左右,手上拎着一双穿破的凉鞋。鲍里斯嘲弄地看了看姑娘,又看了看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很想要是吧,啊哈?”他暗示似的用一只手掌拍着另一只手攥着的拳头,“小提琴家?为了一块肥皂,啊哈?嗬、嗬,你这只癞蛤蟆!”他又侧起手掌拍了一下臂肘,又敲了一下肩膀,“嗬、嗬!”鲍里斯真想抬脚去踩肥皂,但还是克制住了,他转身平静地向门口走去,同时扫了一眼姑娘手中的鞋子,嘴里吆喝一声——“这玩意多少钱,大娘?”“这小子挺倔的。”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对闷声不响的姑娘笑笑,拿过鞋子摸了摸:“污水泡了的,是不是?除了我,还有谁能修好?别鼓腮帮子,走吧,走吧。”他大声喘着气,将闷声不响靠在那儿的姑娘拉进房里。面对街道的窗子拉上了窗帘。鲍里斯又回转到院子里找自己的帽子。突然想起帽子就戴在头上。正准备转身回家,他瞟了一眼屋子紧闭的门,顺手将几团麻绳和车床上的传动皮带塞进怀里。停了一会儿,他又把肥皂连同贴面板一起抓到手中。加利姆比耶夫斯基住的这个街区叫中央热电站,与工厂区毗邻。这里所有的居民都被称作热电站人。这儿有简陋的屋子、土窑、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和破布,光肚皮的孩子们,还有水洼、泔水箱——完全是贫民窟。几个妇女坐成一圈唱着古老的歌谣,她们把自己的头放在旁边的人的膝盖上,让别人给自己篦头发——抓虱子。她们美妙的歌曲和圣洁的面容与现实生活中的痛苦与贫困形成鲜明对比。两个坐在工厂围墙上安装带刺的铁丝网的德国人倾听着她们的声音。站在树阴下的鲍里斯也听见了歌声。他吹一声口哨,将正和伙伴们玩耍的一个小男孩召唤过来,把肥皂连带着贴面板都交给他——“我们会打赢的!把这个给她们……“一个小伙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们!”小男孩“啪”地一声将贴面板丢到女人们面前。“什么小伙子!想必是你偷的吧?……老婆子,肥、肥皂……”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喊着。德国人在围墙上看着分肥皂的一幕。小男孩跑到他跟前,朝上扔出一小块——“抓住肥皂,趁女人们还没来赶紧收起来。”一个德国人抓住肥皂块,用舌头舔了舔,用蹩脚的俄语感谢小男孩——“谢谢你,同志!”“哎,哎!见面分一份!”小男孩朝上一跳,满不在乎地说。另一个德国人挑剔地嗅了嗅肥皂,狠狠地将它扔掉。肥皂掉进了配料场的废金属中,一些德国俘虏正在给废金属分类,然后装进料斗车。一个德国上等兵捡起肥皂,用手指蘸点唾沫擦了擦。“肥皂?”押解人员走过来,从德国人手中夺过来一看,发现是肥皂,立刻将它藏到衣袋里。他向料斗车的司机挥挥手。料斗车慢吞吞地朝车间那黑乎乎的墙洞——冶炼炉爬去。烧熔的金属顺着斜槽流进铸模。这里仍旧烟气弥漫,人影幢幢。罩眼罩的马仍然拉着碾子碾着混料。列纳特拍拍它的头,塞了一块面包皮到它嘴里,急匆匆地拎着桶来到放桐油壶的角落。他偷偷倒了半桶油,朝离他最近的门走去。“烧死了!”他踹了正躺在型砂上睡觉的乌兹别克人一脚。“你——去哪?”一个留着斜分头的男人怀疑地问。“熏死了,出去透透气,可不。”列纳特撒了个蹩脚的谎。那男人目送他出去,用手指摸摸刚从桶里滴到砖上的桐油,又闻了闻手指……——他也踹了正在睡觉的乌兹别克人一脚——“有人来了,塔什干!”乌兹别克人茫然地环顾四周。天花板下,起重臂摇过来,放低吊杆。两个悬索工将装有烧熔的金属的吊斗挂上去。坐在驾驶室的吊车司机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她将吊斗升到相应的高度,让起重臂摇向浇铸间。在配料场的废金属堆中有许多外人难以发现的僻静角落。在这里,德国俘虏正在用桐油为列纳特和他们自己炼制肥皂。押解员飞快地将肥皂切成小块,用牛蒡叶包起来,藏到一尊拆解开的废炮架底下。“倒吧,我再去拿……”列纳特对一个懂俄语的德国人低声说道。德国人将油倒进备用容器。“要多少碱,列纳特队长?”远处突然传来干活的德国人警告的口哨声。留斜分头的男人走了过来,将地上的铁板踩得“咚咚”响。“起重机坏了!”他急匆匆地对列纳特说。列纳特向车间跑去,男人看看用身子挡住金属堆的德国人,又看看押解员来不及藏起来的肥皂块……列纳特背着电工包沿高凳梯子迅速爬上吊车台,后面跟着治安保卫部门的中尉。女吊车司机已经站到吊车台了,这时中尉解开枪套。“回原处……”司机吓得号啕大哭,回到驾驶室。列纳特沿着起重机轴桥疾步走向装着起重机控制设备的台子。中尉紧随其后。一股炽热的气流向这两个人扑来——装金属熔液的吊斗就悬在他们头顶上几米高的地方。列纳特动作敏捷地查看了一下电动机、电缆、熏黑的吊斗制动器线圈。中尉手里仍然握着枪。“线圈坏了,知道吗。”列纳特从包里掏出工具和备用的吊斗制动器线圈。下面紧贴在墙上的工人们看见挂着吊斗的吊索冒着烟,烧起来了。有几个人开始惊恐地往后退。“克拉娃,朋友,快跑!你会被烧死的。”吊车司机从驾驶室向工人们喊着。“吊斗要掉下来了!”留斜分头的男人大叫一声,第一个往外跑。人们惊慌失措地东奔西窜。吊车司机浑身发抖,目光呆滞。“完蛋了,不是吗……马上就要被烧死了。放司机走。”汗水迷住了列纳特的眼睛,但双手仍然机械地工作着,“你不放她走,我就不干了!”中尉跪下,探身对司机挥挥手,意思是,快走!司机爬到吊车台上,边往后退边看着燃烧的吊索发愣,猛然她醒悟过来,像箭一样从梯子上往下飞奔。带班的班长从空荡荡的车间跑到梯子下。沙伊坦仍在转着圈。一个穿袍子的乌兹别克人躺在型砂上酣睡。“巴尔达,巴尔达!你会手工操作吗?”列纳特喊道。他用螺丝刀松开一块制动磁铁片,滑轮往回转了一圈,吊斗又往下降了三分之一。中尉也卸下了另一块磁铁片。“你接过吻吗?”列纳特问。“结婚了。有两个女儿。”中尉回答。带班的班长从起重机的天桥跑了过来。“手工降下来的?好样的!”带班的班长回到吊车台,钻进驾驶室,坐到司机位上。吊斗终于轻轻地降落到地上,已经等候良久的两个悬索工立即开始解吊环。中尉与列纳特走到吊车台上。带班的班长操纵着方向盘,将起重机开走——送去修理。“有子弹吗?”列纳特碰一碰中尉手中的枪,同时开始从吊台上往下小便。“有豌豆。”中尉回答道,也开始解裤子。电机间是用四面板壁围住,与车间隔开的一块地方。下班后匆忙往家赶的工人们能透过虚掩的门看见里面的中尉。他坐在木板桌上,读着有关确定重大事故责任人的说明。女吊车司机坐在刚从起重机上卸下的电机上。列纳特背挺得笔直,忐忑不安地坐在箱子上——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困扰着他。带班的班长坐在唯一的方凳上,而留斜分头的男人则在他对面的工作台上。“安尼娅只是有点惊慌失措,”带班的班长为司机辩解,“吊索不可能自己绷断,是润滑油和麻绳垫圈着火了。”中尉回过神,望着如坐针毡的列纳特。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列纳特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更加坐立不安。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要尿裤子了。吓的!”带班的班长缓和了一下这种紧张的气氛。列纳特松了一口气,点点头。吊车司机噙着泪“嘿嘿”笑了起来。带班的班长更加坚定地对中尉说道:“是我放他出去的,大约五分钟。他有矽肺,很容易煤气中毒。而你……”“请写下来。”中尉打断他。带班的班长边口述边记录下来。“大家可以走了。你留一下。”中尉轻轻按住留斜分头的男人。他目送列纳特蹒跚地走出去,问那男人:“没有上过学吗?为什么有那么多错字?‘列纳特·西勃加图林是用心险恶的坏蛋和破坏者。他不是出去呼吸新鲜空气,而是用桐油为法西斯俘虏炼肥皂。歼灭法西斯,破坏者和所有的坏蛋!’‘破坏者’、‘险恶’、‘俘虏’都写错了。改过来。”那男人立即坐到桌子旁,用笔蘸了点墨水。中尉在他背后踱着步——“你跟他认识很久了吧?”“打小就认识,两家菜园子挨着……”中尉看了他一会儿,用极其专业的一拳将那男人打倒——终于将心中积压一天的重负释放出来。列纳特格外礼貌地向守卫出示通行证,迈着僵硬的步子走过通道。守卫来不及检查他的衣兜,因为小铃铛把通行证掉到了地上,他俯身去捡,使门口的通行拥堵。鲍里斯在通道附近的灌木丛后等着列纳特。他们离开下班工人的队伍,绕过一位要饭的老太太,急急忙忙来到一个僻静的死胡同。列纳特环顾四周,从工作服里掏出一条和他的脊背一样长的肥皂,解开裤子,又取出两条绳子绑着的、像灌肠一样的肥皂。鲍里斯将肥皂放进麻布口袋,向朋友作了一个多谢的姿势。列纳特怒气冲冲——“我这是为谁耍诡计?为她吗?为你,不是吗!晚上,孤男寡女,待在一间房里……她睡床,你睡沙发!这得到什么时候?我要向加里宁控告你!”鲍里斯笑着对他耳朵嘀咕了点什么,列纳特立即满脸欣喜。“以团员的信誉担保没撒谎?”“当然!”“你撒谎,可不。”列纳特不信任地说,“你常对车间团支部撒谎!哎呀呀……”“叔叔,给支烟抽吧。”一个小男孩从灌木丛中诚惶诚恐地喊道。“等战后吧。”鲍里斯断然拒绝。小铃铛总是像一匹饥饿的小狼一样狂奔。他跑到一块空地,停下来。“杜鹃”号机车正拖着一辆平车向工厂开去,平车上装着一架烧毁的T-34坦克,炮筒弯得像鸟喙一般。停在拦路竿前的卡车司机拚命摁喇叭——凄凉的剌叭声打破了旷野里黑夜的静谧。坐在旁边的俘虏营长瓦赫捷罗夫不满地白了司机一眼。他从驾驶室里能看见一个过路的人停下脚步,摘掉帽子:坦克已经彻底被毁,只能再回炉了。小铃铛整了整帽子,但没有摘掉。他跳起身抓住卡车挡板,只见车斗里有两个德国人,还有罩着帆布的箱子和鼓鼓囊囊的袋子。令德国人吃惊的是:他爬进车斗,对他们打了个手势——“嘘,别出声!”他迅速割开袋子的绳子,用手掌搂起燕麦,装了满满一兜。一个德国人想敲打驾驶室的顶棚,但被另一个德国人紧紧拽住。小铃铛慷慨地撒了一大捧到他们的帽子里,从已经启动的卡车上跳了下去。德国人匆忙绑好袋子,盖上帆布。另一个德国人用手掌将地上的燕麦顺着挡板的缝隙扫了下去。卡车开走了,路边飞下一群麻雀,开始抢着啄食地上的燕麦。一只瘦得皮包骨的独眼赖皮猫悄无声息地走近,猛然一跃,咬住一只麻雀。这就是自然界的食物链……瓦赫捷罗夫家的院子,鹅“咕咕”叫着啄食燕麦。“咕,咕,咕……”喂它们的是老太太。瓦赫捷罗夫的妻子在挤牛奶。她将奶桶里的牛奶倒进一只三公升的瓶子,放到桌上,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和她丈夫正在那里痛饮。他们互相搂着,唱着歌。“嘿——黑乌鸦,你为什么在我的头顶盘——盘旋……仍不会等到猎物,黑——黑乌鸦,我不是你——你的……”“瓦尔特,过来,我给你倒一杯!”主人向正和伙伴一起翻菜园子的德国人喊道。德国人神情肃穆地走过来。“为我的健康干杯!”瓦赫捷罗夫递给他一杯自酿酒,“祝我发财和……”“喉咙,不舒服。”德国人摸摸喉咙。“瞧不起我,混蛋?”俘虏营长脸涨得通红。“咳,傻瓜,找点东西下酒吧!你把酒喝了,再喝点牛奶送酒!”女主人插话,希望缓和矛盾的气氛。她倒出一杯牛奶,和酒放在一起。德国人顿了顿,先喝下牛奶,再喝酒。“满上!……再来!”瓦赫捷罗夫吩咐道,又斟了一杯酒给德国人。后者一杯酒下肚立刻便醉眼朦胧了,傻乎乎地看着俘虏营长,然后拿起杯子,放在弯起的左胳膊肘上,慢慢喝干。“非常好!”瓦赫捷罗夫鼓掌。鲍里斯弄来的肥皂躺在桌上。季玛坐在热水盆里。鲍里斯不解地嗅了嗅肥皂。“不就是几块肥皂吗,你可以说声谢谢……”莉达不语,她打量着鲍里斯用无伤草茎秆钉成的临时洗澡间,挑剔地摸摸粗糙的茎秆。折下一根木刺,试图用手指将一颗突出的钉子弄弯。鲍里斯从季玛身边走过来,毫不费力地用平嘴钳拔出钉子。“改天我用砂纸把它们磨平,再找点涂料!先洗哪儿?手,脚,还是头?”“头最后洗,他会哭的。”莉达嘴角微微带笑。“喔哟,老农民,指甲里全是黑泥。”鲍里斯给季玛的双手打上肥皂。“小心。现在洗肩和背了。”莉达冷静地说。她在洗澡间地上铺上一件棉背心,将纸马玩具放上去。鲍里斯的衬衫全湿透了——小家伙往他脸上泼着肥皂泡。“我原谅你,德米特里,我小时候也爱捣乱……头!”鲍里斯蹲在澡盆前,小家伙开始一本正经地“帮他洗头”。鲍里斯用水壶把头上的肥皂泡淋掉,又把小家伙冲洗干净。莉达看着他们,激动地嘴角直颤。她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一件粗布破旧衣服。“把这件破烂扔了!”鲍里斯不客气地说,“到柜子里找一件姐姐的衣服。”莉达打开柜子——那里面全是别人的东西……“说过多少次了:跟在自己家一样,别把自己当外人!”鲍里斯不耐烦地从衣架上拉下一件衣服,裹住季玛,把小家伙放到沙发上。他吃力地端起沉重的澡盆,一脚踢开门,把水泼到马路上。“请您把门关上——要吹病了!”莉达生气地说。她正在给热气腾腾的季玛擦干身子。鲍里斯苦恼地回答:“为什么你总是您、您、您地叫?不就是肥皂吗,还有桐油的味道!让人闻了恶心!”“我饿的时候还喝过桐油。”莉达不动声色地说。“那是用来做涂料的。”鲍里斯大惊失色。“爷爷教过我提纯桐油。他生前是位化学家……。”鲍里斯不语,用抹布把地上擦干净,铺上那床用各色碎布拼成的被子,往上扔了一件套头毛衣……“我拿去换点土豆!回来种上,还不晚,我们通常六月才下种。到时候你就有土豆过冬了!我秋天入伍,也许还来得及起土豆……”莉达沉默地望着这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鲍里斯抚摸着一件夹克,非常惋惜地将它归入包袱中——“父亲的夹克——有一股铁锈味。母亲生前总是威胁说要把它扔了,她不喜欢工厂。”莉达拿起夹克,挂回原处。“我知道,是纪念。”鲍里斯颇为冷静地说,“我不会有第二个妈妈,父亲也失踪了,杳无音讯。”“请不要让我们去别人家。我会找到钱买土豆的。”莉达轻声说。“没有信吗?”鲍里斯忧心忡忡地问,“我姐姐也不知为什么没写信来,不知她到那边怎么样了……”肥胖的收购员打量着莉达的小提琴。在那个年代,即使是在乌拉尔的小城也有贵重物品收购站,收购能为国家增加外汇储备的东西。莉达面无表情地等待着。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位穿着性感的美貌女子——手上拿着一幅粗糙的画,镶在落满尘埃的画框中,画的是亚当夏娃的堕落。小伙子们专心致志地盯着画看。季玛一个人在大人背后走来走去。莉达签字,验收员递给她一包钱。“女士,数一数你的钱……”“我信得过。”“上海的银行家们也是妄信了人言!”收购员气喘吁吁地反驳。“我们去旧货市场买两桶,晚上下种。就今天!”奥斯卡激动地轻声对鲍里斯说。后者注视着莉达,注视着她对钱的奇怪反应。“它们能值多少美元,这事我管不着,不过乐器还不错,我再给你们加……”验收员说。“爷爷1912年买的。”莉达说,她消瘦的颧骨因紧咬牙根而显得异常突出。“在国外?”小铃铛吃惊地问。“你是说‘国外?’你是第一天出生啊?无论任何时候也没有人无偿地帮助过我们国家!我的孙儿们的鲜血不是白流的。我跟你说!我得过伤寒、西班牙流感、疟疾还有好多种病!所有的病都能治好,除了对祖国的怀乡病,我跟你们说。我闻到了大票子的味了,你们要相信这位前任银行家……”拿画的女人不客气地挤开莉达,将画递给验收员。“评估一下!”“卖吗,女士?”“想卖!”女人卖弄风情地挑逗道。“赝品。”验收员冷冰冰地说。“胡说!他发誓——是从艾尔米塔什弄来的!”“你真令我吃惊!我也对女人发过誓。那又怎么样?”“你是修女吧,可不?”列纳特挖苦道。“啊哈,”克柳耶夫表示同意,“为军官举行婚礼的……”那画的主人恨恨地向门口走去。小铃铛像酒店的门童那样殷勤地拉开门。小伙子们哈哈大笑。季玛张开嘴,但是却没有笑出来。莉达猛地蹿到他面前,把手指伸进他嘴里——掏出一颗卡在喉咙里的纽扣。她筋疲力尽地靠到墙上,压低声音痛哭起来。在小城,旧货市场取代了人们的文化娱乐活动。大部分人什么也不买,只是到这里走一走,看一看,与熟人打个招呼——也展示一下自己。形形色色的东西都被拿来交换食物,主要是交换土豆、面包、几杯碎米、葱、蒜和盐。到处都有形迹可疑的人出没。民警科利亚来不及逐个侦查——实在太多了。在人群中发现克柳耶夫,科利亚和他打了个招呼。克柳耶夫朝列纳特和鲍里斯挤过去,他们正在与一个年轻的集体农庄社员结算土豆钱。奥斯卡和小铃铛开始到各处转来转去。“嚯,热死了。”克柳耶夫赶上朋友们,“花了多少钱?”“两千,磨咕了半天。”鲍里斯回答。克柳耶夫撇撇嘴,意思是太贵。“回家吗?帮我扔回去。”他把自己的夹克交给奥斯卡,发现奥斯卡手上有一瓶自酿酒,“给伤员们的饮料?”“他们很痛苦。”奥斯卡用克柳耶夫的夹克包着酒瓶。小铃铛的衬衫可疑地鼓起一个包。看见民警科利亚,立刻溜得无影无踪。科利亚在一个卖面包干的小贩面前停下来,掂了掂口袋的重量,将一只口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接着又倒出第二只口袋,第三……各个口袋里只有上面一层是面包干,其余的都是草屑和石头子。“快滚!”科利亚命令小贩,随手塞了一把战利品面包干到嘴里。他用眼睛余光看见克柳耶夫正和卖土豆给鲍里斯的集体农庄社员奇怪地交谈。“乡下人,带身份证了没有?”克柳耶夫问社员。“在乡苏维埃,我们不允许交到个人手上。”“嗨,嗨,笨蛋,你第一天来旧货市场吗?巡逻队一来,你就会被清理出来。没有身份证,‘咔嚓’,拉你上前线!”社员大惊失色。“卖土豆的钱,”克柳耶夫吩咐道,“不然我就抓你去见那——位民警……不要所有的,两千。”社员吓得连忙数钱给克柳耶夫,后者拿了钱随即马上走开了。“他卖给你什么了?!”民警科利亚严厉地问,嘴里嚼着面包干。“我在还、还钱给他。”社员编了个谎话。科利亚突然“哎哟”一声大叫,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他懊丧地扔掉面包干。马上就有一个小男孩从地上捡起它。那孩子嚼着面包干,向一群围观玩魔术的孩子们挤去。玩魔术的塞了几根硕大的钉子到鼻子里,肩胛骨一抽一抽——好像一下子这边脱臼了,一下子那边又脱臼了。“这样就可以去开病假条了!”列纳特兴奋地对鲍里斯说。克柳耶夫走过来将钱递给鲍里斯。“还回来了,这黑心的贩子。还对我说谢谢……”“你不应该,谢廖沙。”鲍里斯不愉快地接过钱。“无耻,可不!”列纳特勃然大怒。克柳耶夫大笑一声,傻呵呵地用手指去挠杂技演员的背。杂技演员立刻用肩胛骨夹住他的手指。“放开,笨蛋!”克柳耶夫痛得皱起眉头。“给手镀点金吧……”杂技演员声音低沉地说。鲍里斯笑着往杂技演员的帽子里扔下十卢布的纸币,肩胛骨这才松开。西玛一直注视着这一幕,她正在卖新鲜的酢浆草。看见民警科利亚,西玛立刻惊慌失措——连忙用布盖上酢浆草,自己蹲下。牙疼难耐的科利亚急匆匆地向市场出口走去。一走出大门,他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水,离开了,并没有注意到开过来的两辆带篷的大汽车。两辆用帆布罩起来的大车在市场门口停下。端着步枪的士兵一个接一个从车里跳出来。我们在工厂事故中已经认识的中尉从驾驶室钻了出来。他和两位士兵守住出口,其余的士兵向人群扑去。“证件?”中尉向一个男人问道。有人在尖声吹口哨,有人在人群中东奔西窜。鲍里斯与列纳特急忙确认一下自己是否带了身份证。还好,带了!“落在夹克口袋里了!”克柳耶夫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证。“翻围墙走!”鲍里斯指点道,可是围墙边已经站了荷枪实弹的士兵。克柳耶夫困兽似地四下张望:到处是戴着船形帽的巡逻队,无处可逃。他抓着头皮,眼睛发直,“咕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鲍里斯和列纳特看出这是策略,摁住他的手脚。“傻看什么?水!”鲍里斯向一个人喊道。正在此时,一个戴狐皮帽的男人——就是和鲍里斯在月台上大打出手的那个——夺过装土豆的口袋,蹿进人群中。列纳特和鲍里斯对望一眼,列纳特箭一般地向大胡子追去。中尉威严地按住鲍里斯的肩膀。“证件!”坐在克柳耶夫身上的鲍里斯将身份证递给中尉,克柳耶夫抽搐得更厉害了。“他是羊癫风患者,头晒昏了。”鲍里斯敲敲自己的头顶,直视中尉的眼睛。但是中尉对一个士兵点点头,后者夹住了克柳耶夫的鼻孔。克柳耶夫立刻安静下来,带着鼻音说:“我把身份证和外套一起交给别人了!今天太热了!而且我有病留证!我是工厂的,真的!”克柳耶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士兵们将克柳耶夫押到市场门口。鲍里斯跳上柜台,用目光搜寻抢了袋子的大胡子和列纳特。他跳下来,又急急忙忙去追赶克柳耶夫。大胡子溜进围墙边木板搭建的厕所。列纳特尾随而来。在厕所里,大胡子将钉在同一颗钉子上的两块木板拉开——原来是一个秘密通道口——刚刚费力地钻到大街上,却正好撞到两个哈萨克士兵手中的枪管下。口袋卡在了围墙上,大胡子撒腿就跑。一个哈萨克人——他还完全是一个孩子——往袋子里看了一眼:土豆!另一个士兵伸脚绊倒大胡子,两人在尘土中滚作一团。列纳特也从小洞钻了出来。一眼看清楚形势后,他紧紧抓住已经被哈萨克士兵据为己有的口袋。两人滑稽地用巴什基尔语混杂着哈萨克语对骂开来。列纳特将自己的身份证伸到哈萨克士兵鼻子底下。那哈萨克士极不情愿地放弃了口袋,他愤怒地照着大胡子的颧骨一枪托打去。带篷大汽车载着“战利品”开走了,一个女人跟在后面跑。“列申卡!你们这些恶棍!”大胡子眼下又多了一块淤青,乖乖地爬上第二辆汽车。克柳耶夫被推搡着穿过人群,兀自在顽抗。“拿开你的爪子,真肮脏!朋友们,照顾我爹,我要和你们道别了!真的!”中尉合上挡板,他瞄见克柳耶夫望向鲍里斯和列纳特的目光,便将列纳特领到车后。“你朋友?”“他有病留证!是锻工,知道吗!”“给工厂厂长打电话……”“我是厂长什么人?什么号码?从哪儿打?”“遣送专列三小时后开车。”中尉斩钉截铁地说,坐进驾驶室。汽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克柳耶夫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他认出了集体农庄社员,扭过头去,因为看见社员令他很高兴——毕竟是熟面孔。克柳耶夫的父亲蜷缩在机车锅炉里,将从外面钉进来的铆钉用支架固定在锅炉壁上。这项“聋子”的工作需要非凡的耐力,轰隆声震耳欲聋。他浑身脏兮兮的,没穿汗衫,挥汗如雨。轰隆声骤然停了下来,除了“嗡嗡”的回声,周围一片寂静。一个锻工往锅炉里面瞅一眼。“谢拉菲莫维奇?!你儿子谢列加没带身份证被抓起来了!快去求求古齐克,让他给厂长打个电话!”“绝对不行。”老克柳耶夫惶恐地眯起眼睛。“你喝酒了?他要被送往前线了!”老克柳耶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酒,喝一口。咬了一口葱头,又将葱头放回口袋。那锻工从锅炉上爬下来,对一直没喘过气来的鲍里斯说道:“他脑子不行了……”他用手指形象地点点太阳穴,然后抓起锤头“轰隆隆”地敲打起锅炉铆钉来。这是从前线回来的一辆机车:车身上有弹击的凹痕,煤水车也烧坏了。奥斯卡在外科大楼楼道昏暗的灯光下越上楼梯,向护士扑去。“不行!在做手术!”护士在他背后追赶。从锁眼里可以看见助手们的背和琳娜·米哈伊洛夫娜手中闪闪发光的手术刀。“妈妈,你快了吗?快给厂长打个电话。谢廖什卡没带身份证被抓起来了。”奥斯卡抓挠着门。护士领来的一位伤员在他背上重重地打了一拐棍,还不依不饶地在走廊上追赶着他——“呃嗬,你们这些后方的硕鼠!”拐杖顺着楼梯滚下去。奥斯卡一回头,见伤员没有拐杖已站不住了,便捡起拐杖还给他。鲍里斯一脚踢开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家的院门。“你好!”他急促地说,目光扫过主人正在刨光的一口小棺材。“邻居定制的。”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微笑着作为问好。“帮个忙。一个朋友没带身份证被扣留起来了。打电话给俘虏营长,让他给厂长去个电话。”“你说什么呢?什么营长?”“得了,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谁开怀痛饮来着?我有自己的眼线。这些够不够?”鲍里斯拿出那个惹起事端的钱包。“我喜欢你,鲍里亚。跟他倒是没喝过酒,但是为了你——我就冒一次险……”俘虏营长将钱分成两包,滑稽地用两手掂了掂重量。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用手指戳了一下左手那包。俘虏营长摘下电话听筒。“瓦赫捷罗夫。请接捷沃相。”看见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的手伸进衣袋——藏钱,屋角的牧羊犬低沉地咆哮起来。伙伴们仰望着暮色中向天际飞去的飞机——“美国的,可不。”“‘眼镜蛇’,从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开来的。”鲍里斯补充道。“热死了,夏天可怎么办?”奥斯卡叹了一口气。伙伴们站在离加温车不远的地方,车内传来醉鬼凶神恶煞般的喊叫声——“你该请客!”押解军官不怀好意地在克柳耶夫背后推了一把,克柳耶夫从火车踏板上跌到地上。卖土豆的集体农庄庄员和眼底淤青的大胡子愁眉苦脸地从加温车窗口探出头来。“乡下人,留个地址作纪念吧!”克柳耶夫向庄员喊道。后者急忙回答:“萨特金区,维谢洛夫卡村。我是焦油工,莫克尚采夫·斯捷潘·阿尔塔莫诺维奇……”“列申卡!矿长不在。”一位没戴头巾的妇女跑向加温车,从窗口递进去一个包袱,“看在上帝份上,原谅我,亲爱的!”“杜鹃”号机车启动时的蒸汽迎面向她扑过来——“杜鹃”将加温车从备用线拖向远处的士兵专列。伙伴们连忙闪到一边。“我欠你们的,朋友们,尤其是,鲍里斯……”克柳耶夫不太习惯这么严肃地说话。这时,伙伴们眼前出现了沉重的一幕。一群瘦小的长毛马从平车上顺着踏板被赶到卡车上。马群像在互相争吵,仰首嘶鸣,有的还竖起前蹄。一匹马挣脱出来,沿着铁路奋蹄疾驰。赶马人在后面追赶……另一个赶马人举起棒子抽打那倔马的臀部。列纳特捡起一根铁条,向他扑去,但是那人很快用棒子打掉了他手中的铁条——“放开,你这个孟什维克。你应该谢谢你的蒙古朋友——送来了这些飞龙!这死畜牲,找个人骟了它!”“可是,也要温柔点儿。”列纳特嘟哝道。“那你骑上去呀,好心人!买不起?这就是了。”赶马人责骂着羞怯的列纳特,“打折了腿的,送到矿上去拉车!像这样的死畜牲——就拿到工厂食堂烹了吃掉!还要我再说一次……”他再次开始抽打起马屁股来。马野性十足地嘶叫着。赶马人、克柳耶夫、奥斯卡和鲍里斯又叫又吹口哨,沿着铁路追赶那匹野马。“怕吧!”“用石头对付它!”那马扬蹄踢了拿木棒的人的大腿一下,向火车后面跑去。它在路基上奋蹄疾驰,然后拐进了林边的草地。在疾驰火车的窗口集体农庄社员和大胡子久久注视着那匹马的身影,直到它消失在树林中……山林中,夜色更浓,万籁俱寂。大麻鳽厉声长啸着,一对针尾鸭喧闹着低低地从树梢上掠过。马儿沿着林间小路跑到工厂池塘岸边,贪婪地饮水。对岸传来工厂经久不息的汽笛声。克柳耶夫和小铃铛坐在一艘小船上钓鱼,不远处在另一艘小船上的是奥斯卡、鲍里斯和列纳特。河面上漆黑一片。小伙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浮子,然而没有鱼上钩。“吃饭时一声不吭。”鲍里斯诉说道,“我抽得满屋子烟,她也一声不吭。跟她讲笑话,还是一声不吭。”“要不,带她上电影院。”列纳特出主意。“再等下去,她就飞了!”小铃铛反对,“教她玩牌,玩‘傻瓜’!”“可怜的,她可是学建筑的,”奥斯卡同情地说,“最好带她去博物馆!”“啊哈,博物馆,洗澡,旧货市场……”克柳耶夫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们可不是傻瓜,而是装傻——自己虚构她的神话故事。照我的意思,早在战前就该让所有的知识分子下工厂,让他们抡大锤子去。我妈妈40岁就因为矽肺死在铸造车间——工厂为葬礼出了一分钱没有?”“谢廖沙,你为什么要心怀恶意?”鲍里斯诚挚地说,“我们不帮她,她只有进棺材了。到时季姆卡就没有了妈妈。你自己没有母亲,我也没有。”“哎哟哟,一晚上嘀嘀咕咕,说话慢吞吞的叫人厌烦。”奥斯卡开始起锚。“你抱怨什么?说说话,可不,也让列纳特听一听。大家在一起真好。像没打仗之前一样……”列纳特说。“我那时还小,打仗前老以为水面上的油污是金鱼弄出来的。是父亲骗了我。”小铃铛兴高采烈地说着,然后把一条小鱼在船舷上“啪”地敲了一下,塞进嘴里。山林的峡谷中传来一声低低的狼嗥。池水,零散的雾气,远处的高炉,教堂的圆顶,无边起伏的山岭。呼应的狼嗥此起彼伏。发狂的蒙古马在嘶鸣……晚上下班后,小伙子们在鲍里斯家的院子里种土豆。克柳耶夫用力挥舞着铲子,然后亲自把切小的块茎扔进刨好的小坑里。他正和鲍里斯、奥斯卡比赛,小铃铛为他们送来块茎。“我叫了科利亚——他没来。还在追捕扒手……”院子里烟雾弥漫。列纳特和莉达点燃了去年的陈树叶。莉达将季玛从篝火旁拉开,爱抚着他。只有在这转瞬即逝的爱抚中人们才能感觉到她女性细腻的灵魂。她走到克柳耶夫跟前,默默地递给他一双帆布手套。这一关心的举动令克柳耶夫很难为情,他从莉达手中夺过装土豆的桶。“没有你我们能行……”筋疲力尽的鲍里斯扔下铲子,对小铃铛说:“去逗她开开心……”小铃铛跳到莉达跟前,做出卖艺人的姿势——“鲍里斯吩咐我来逗你开心!”莉达惊讶地瞧了鲍里斯一眼,小铃铛则滑稽地叫起来,模仿着舞台上的场面——“红头发的胖麻子用铲子打死了我爷爷!‘嚯啪!’在托尼亚那里吃完蜜糖饼干,请到我们这里来做客,我们住在保育院!我像不像乌捷索夫?”他“咚”地一声笨重地跪在莉达面前。莉达轻轻地从他嘴里抽出自卷纸烟。突然紧紧箍住他的脖子,不顾他的反抗,从他头上摘下帽子:头上密密麻麻长满了苔癣。“秃发癣,果然如此……没有治好之前不准再回来。你会传染给季玛!”她嫌恶地将帽子扔进火里。小铃铛突然大哭起来,跑了出去……“你们看着我干什么?”莉达问小伙子们。“亏你还是个建筑师。”鲍里斯忍不住说。“像揪蘑菇一样揪人家的帽子,一点儿不顾及别人的心情。”奥斯卡说。“可不,他父亲上前线时把自己的帽子送了给他!”列纳特补充道。莉达脸色变了,去追小铃铛。“列纳特,你是团小组长。告诉我一个秘密:父亲的第三个孩子是不是都是傻瓜?”克柳耶夫伤心地问,“如果该聪明的话,那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像傻子一样跟在你们后面……”莉达急匆匆地从西玛身边经过,后者正从围墙外偷偷注视着大伙。俩人的目光曾有一瞬间的交错。莉达脸上现出一丝疑云,但她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西玛。她追上了小铃铛。西玛向奥斯卡投去道别的目光,像一个被彻底摧垮的人一样沿着马路走去。“孩子,亲爱的,帮我从门下塞进去。我实在无法忍受了……”邮递员费尼娅·恰拉娅向西玛喊道,指了指一栋歪歪斜斜的小屋,“一个月里我给她送了三次阵亡通知书。儿子、女婿,现在又是丈夫。上帝会惩罚我的……”西玛冷淡地抓过阵亡通知书,从门把手处塞了进去,用力敲敲门。不等有人回应,继续向前走去。她已经拐进了一条巷子,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声传来……西玛浑身一抖,如受重创。邮递员费尼娅·恰拉娅画着十字祈祷。西玛匀称的双腿从一个正和其他俘虏一起用条石铺路的德国人面前掠过。“弗莱林(注3)!”德国人轻声喊道,做了一个暗示的动作,意思是,“不错吧?”西玛毫无反应,冷冷地走了过去。在狭窄的马路对面,押解员正躺在长凳上打盹。他浑身软绵绵的,天气又热又闷。德国人光着膀子在干活,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暗红色的伤疤。他们的军服整整齐齐挂在木板围墙上。西玛没有放慢脚步,打着打火机,神情忧郁地点燃了几件军服。平静地转过围墙拐角。“火!”一个德国人大叫起来。俘虏们向燃烧的军服冲过去。像火药一般干燥的围墙也窜起了火苗,而旁边就是板棚,房屋……押解员用枪托“砰砰”敲打着一家人家的大门,再敲第二家。“着火了!拿桶!”名叫瓦尔特的德国人从火边拉开一个3岁的小女孩:她想捡起烧坏的口琴。老太太和妇女们拎着桶从屋内跑出来。而德国人却毫不惊慌地一下子从房屋到水井排成一队。水桶从他们手上传过去。瓦尔特无声地指挥着他们。“女游击队员!她就是游击队员!”一个德国俘虏——被西玛烧了衣服的,边接过一只水桶边对旁边的人说道。“古斯塔夫梦见了女魔法师。”那受害者身边的人开玩笑地告诉自己身旁的人。“古斯塔夫确定,自己十分钟前和真正的女魔法师睡觉了,还从她那里传染了淋病。”“这是他的问题!”上等兵嘟哝着,将水桶里的水倒进另一只空桶。可是已经不需要水了——火被扑灭了。德国人和孩子们围着怀疑西玛的人:古斯塔夫试了试被烧剩半只袖子的军服。“女游击队员,女游击队员……”古斯塔夫嘟囔着。瓦尔特用手掌摸摸他的额头。“你晒昏头了。”从后面走过来的上等兵将一桶水从古斯塔夫头上淋了下去。孩子们大笑起来。其中一个开始踢脚,很明显是想向德国人展示自己技巧。一位自家房子幸免于难的老太太拿出一件老头儿穿的夹克递给古斯塔夫,一言不发往回走去。垂头丧气的德国人神色黯淡地看着古斯塔夫穿上夹克。“难道他们将来会原谅我们吗?我曾经参加了斯摩棱斯克的战争。”瓦尔特轻声说。“战争就是战争!”上等兵挑衅地回答。“难怪你在第一场战斗中就尿裤子了。臭狗屎。”一个德国人说道。俘虏们重新开始工作——用锤子将条石一块块敲紧。古斯塔夫手伸进夹克口袋,发现里面有一块用布包起来的干面包和盐。他那张可爱的娃娃脸不禁动容。不远处,押解员正在教人踏步。“一,二,三……”一个小孩数着口号。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坐在自家小院里的遮阳棚下,用砂纸磨光一个木纺车的零件。“你是工厂的人,大概能弄到打火机火石吧?”一位漂亮少妇将丰满的胸部抵在围墙上。“明天就有!要多少?进来进来,我们聊聊天。”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忙乱起来。“那就明天再聊吧。”少妇尖刻地说,继续往前走。“癞蛤蟆!”她啐了一口。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望着她丰满的臀部出神,过了一会才回过神,发现走过来的西玛。“礼物给她没有?”他不满地问道。“他们在种土豆。”西玛从包里掏出一双女式皮鞋放到工作台上,“我爱奥斯卡!不想再偷东西了!也不想再刺探她了!不然……”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恶毒地盯着西玛的眼睛,她吓得立刻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这是你的事,西穆什卡……你偷面包票,被人发现了要你负责。你进劳改营,你去接受警卫的盘查……记住,西穆什卡:只有老鼠夹上才有免费的奶酪!今天你去给一个男人帮帮忙。擦擦家里的地板,挤挤牛奶。”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冷酷地补充道,“他会给你好吃的——肉!”西玛惊恐地摇着头,跪在加利姆比耶夫斯基面前。“不!不!”“爱上奥斯卡了?爱情是祸害,西穆什卡。奥斯卡大概还不知道,你为了炸鲫鱼,为了一块面包,为了一双长筒袜也曾经爱过我吧?!得了,得了。这是个好男人,坏的我也不会介绍给你。”他抚摸着西玛的头。“这里是一百个火石。缴获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俘虏营长将一个小盒递给加利姆比耶夫斯基。他们站在瓦赫捷罗夫家的院子里。坐在土台上的西玛目不转睛地盯着牧羊犬:那狗咆哮着警告她不得有任何可疑的动作。俘虏营长回头看了一眼西玛。“奈达,嘘!”他向牧羊犬喊道,对加利姆比耶夫斯基补充道,“苦大仇深的样子。不会明天跑去告状吧?”“告你?向谁——告?”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感到惊讶。“也对,我现在有权有势……”俘虏营长满意地微笑着。他将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推到院门口,意思是“快走”。然后对牧羊犬做了个威吓的动作,抓住西玛的手领进屋内。牧羊犬站在门廊上守卫。加利姆比耶夫斯基躲在郁郁葱葱的大树底下,蝈蝈喋喋不休地叫着。肩上扛着一把铲子的老太太发现了他的烟头上的火亮,吓得跳到一边——“你为什么躲在这里?密探?”“不是。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压低声音道。“那就爱呗,谁妨碍你们了?”“她很傲慢……”“那就站这儿吧。”老太太表示同意。加利姆比耶夫斯基侦查的那家房门开了,莉达端着盆走到门廊上,将肥皂水泼掉,回到屋里。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用脚踩熄烟头,走进黑暗中。鲍里斯掩上窗子。扶正季玛头下的枕头。坐到桌子后,冲像框里的莉达丈夫的照片眨眨眼——“他是干什么的?坦克兵?飞行员?”莉达没有回答,她正在洗衣服。炉子上烧着一桶水。挂满一屋子的衣物让房间显得窄小而拥挤。鲍里斯在包装纸上画出一个蜗杆的草图、车刀和车屑。在画出的问号上描着花纹,陷入沉思。“打开收音机吧,”他向莉达请求道,“说不定开辟第二战场了?”莉达充耳不闻。鲍里斯只好自己打开收音机,开始拧干衬衣。“我说,肥皂是货真价实的肥皂,可你也不问问从哪儿弄来的。哎,你呀!我怕蚊子飞进来,给窗户装上纱窗,你一声‘谢谢’就完事了。我明白,你历尽磨难。大伙还指望:我们种上土豆,晚上她能给我们讲点有意思的东西。我们没人去过比河塘和工厂更远的地方。父亲从前带着我去刈草——什么是刈草?就是从早到晚挥动着长把镰刀……”鲍里斯把一件汗衫掉到了地上,他捡起来——晾到绳子上。莉达马上把弄脏的汗衫扔进水盆,第一次开始激动地说话——“别对我诉苦,不要用关怀来让我亲近你!你上前线了,到时候没有男人的帮忙我怎么办?!不要,我有儿子!已经有一个蠢材在对我献殷勤了——整天纠缠不休,表示愿意提供过冬的煤,鲫鱼,昨天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他身上有一股桐油的味道,我怕他……”“啊……脸长得像芜菁的?费季卡·加利姆比耶夫斯基?”鲍里斯不假思索地叫道,“又犯了,你对他说:鲍里亚正在磨刀——叫他准备好做骟马!”他做了一个下流动作,“你为什么为一点小事烦恼?我能弄到过冬的煤,把季玛安排进托儿所。你要加强营养,等辫子长长了——我还要和你谈谈恋爱呢!”莉达用一种崭新的眼光看了鲍里斯一眼,微微笑了笑。“早该这样了,费季卡把她吓坏了……躺下睡吧,警报解除!”“你去哪儿?”莉达问。“检查一下土豆……巴拉金家晚上种的,早上一看——全被挖走了。”克柳耶夫家的灯亮着。父亲穿着短裤背心坐在凳子上。他眨巴着呆滞的双眼,按着手风琴键,试图奏出曲调来。小克柳耶夫像只小老虎般气势汹汹地绕着他转来转去——“最后一个儿子被抓到前线去了,他还满不在乎!你算什么父亲?我是你儿子还是屁股后面的杂草?不,事实上,你完全可以去求古齐克,让他给厂长打个电话。你做出这种无情无义的事,我该在夜里一点钟教你弹手风琴吗?”“教我吧,谢尔贡,教吧。”父亲带着哭腔说。“会把邻居吵醒的。你是个聋子,别人听力可都正常得很。”“我们轻轻地,谢尔贡……入伍通知书一送来,你就来不及教我了。”“又来这一套!我怎么教?你被机车把耳朵震聋了。”“你拉一遍,我记得住……”克柳耶夫从父亲手中拿过手风琴,先给他拉了一段曲子。再拉时,又换了一首——“有区别吗?”“第二次快一些。感情充沛。”父亲卖弄聪明。“嘿,聋——子,嘿嘿,真是个大——聋子!”谢尔盖惊叹。他用动听的男中音唱了起来,自己在手风琴上轻轻地伴奏。起初是轻轻地,然后声音越来越大……“风在啸,雷在吼……闪电划过夜空。绵延不断……”月光照耀着宿舍的院子。那里站着奥斯卡、琳娜·米哈伊洛夫娜,还有他们的邻居:有人穿着短裤,有人披着被子,有人罩着外套……他们倾听着歌声,脸上绽放出希望的光彩,仿佛胜利就在前方。沙特罗夫表情严厉地望着参加军训的小伙子们怎样排成一列。他们开着玩笑,互相传递着烟头,故作丑态,很明显是在向沙特罗夫挑逗。列纳特在清点战士人数——他在鲍里斯胸口推了一把,克柳耶夫一动不动地趴在鲍里斯背后,一个剃光头的敦实小伙对着影子在打拳击。奥斯卡则在练习跳茨冈舞:拍拍胸,拍拍屁股,然后弓起身子向前跳一步。沙特罗夫默默无语地望着他们。还是一群孩子啊……小伙子们终于排好队,逐渐安静下来,他们被队长的沉默弄得不知所措。他沉默着,沉默着。小伙子们神情也越来越严肃。“我准备好了……”奥斯卡学着女声尖着嗓子说。“发口令,知道吗!”列纳特发火了。“掩蔽和射击你们已经是高手了。今天教你们在火线上的休整。战斗间隙,战士们也需要休息。向左转,齐步走。”沙特罗夫用他一贯嘶哑的声音说道。“唱《喀秋莎》?”克柳耶夫激昂地问。队长点点头。队伍唱着歌沿着街道向火车站走去。正在用条石铺路的德国俘虏们忧郁地目送小伙子们离去。西玛的身影从树后闪出来。“你触霉头了,可不。”列纳特推了奥斯卡一下。“我真是不幸中的不幸。”奥斯卡故意叹了一口气,脚步却停了下来——“奥西亚,我给你妈妈掐了点葱,她可以做馅饼。”“这种人,难道你总是这样?带你看了一次电影就给人家妈妈送葱!我连亲都没有亲过你一下!”“正因为如此才显得你好。”西玛聪明地回答。奥斯卡气咻咻地跑去追赶伙伴们。“后天在通道门口见!”他向西玛喊道。参加军训的小伙子们抬着担架走到停在一栋矮小建筑对面的冷冻车厢旁边。暮色中可以看见火车站微弱的火光。“这么说,你们是志愿者?”一位裹着绑腿的准尉问沙特罗夫,“快帮忙,朋友们。”“车厢里是什么?”剃光头的敦实小伙问道。“这见鬼的担架到底干什么用的?”鲍里斯问。“米诺麦特,你把我们当傻子玩呢?”克柳耶夫恶狠狠地问,“是谁说战斗完休息的?”沙特罗夫沉默不语,准尉替他回答——“车厢里是死尸,列宁格勒被围困的人。在米尼亚拉,脑筋不太灵光的娘儿们又拚命喂他们吃,结果他们死了。远一点,看见没有,火车站站长和他的部下们。死尸被一个一个扔到冷冻车厢,然后偷偷加挂在了免票列车后面。别人这么跟我解释的,我也就这么对你们说。”准尉用一根铁棍推开车厢门,“把他们抬到那——边地窖去。”不知所措的队员们一声不吭。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队里的领袖鲍里斯。鲍里斯断然从准尉手中拿过铁棍,走进车厢。他马上就跳了出来,惊恐地摇着头,跑到车厢后面。列纳特牙齿直打战。奥斯卡竟下意识地摸摸担架,看是否柔软。克柳耶夫拿起铁棍,钻进车厢。里面传来低沉的敲击声——“担架!”车厢里发出命令。就在参加军训的小伙子们卸冷冻车厢这会儿,沙特罗夫又在月台上走来走去——在那些西部来的人当中寻找自己的母亲。身穿拖到脚后跟的大棉袄的小女孩在帮他——她大声清脆地喊着:“沙特罗娃·佩拉格娅·瓦西里耶夫娜,您儿子接您来了。沙特罗娃·佩拉格娅·瓦西里耶夫娜……”加利姆比耶夫斯基也在月台上干着罪恶的勾当:他瞧准某个人的箱子,然后用一只大胶合板箱子(无底的)罩住它,然后让里面箱子的把手从罩子顶部的开口露出来。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抓住“猎物”的把手提起罩着的箱子,经过“杜鹃”号机车往回走去。……“杜鹃”号机车拉走卸空了的冷冻车厢。奥斯卡俯卧在草地上。列纳特像醉酒一样歪歪斜斜地走路。克柳耶夫弯腰站在一边,扶着白桦树。裹绑腿的准尉理解地安慰着鲍里斯——“别放在心上。对任何事情都需要适应……”手风琴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一个打扮成小伙子的姑娘在演奏。女伴像爱慕者一样挽着她的胳膊。看见从车站归来的这批小伙子,手风琴手更加起劲地演奏起来。另一个女孩亲热地凑上去,像男人一般亲吻着她。“跳舞的两个人都是女孩……”手风琴手唱道。但是奥斯卡、列纳特、克柳耶夫和鲍里斯对丫头们不屑一顾。现在周围的世界在鲍里斯眼中面目全非。他仿佛看见参加军训的小伙子抬着担架从冷冻车厢里出出进进——形成迎面交错而行的两股人流……他还看见两把车床上的车刀也以同样的节奏交错——旋转……鲍里斯撩起帆布的一角,可是那担架上躺的不是冻僵的尸体,而是面带微笑的加利姆比耶夫斯基……鲍里斯咬紧牙根,但幻象消失了。他已经到了家里。将热腾腾的粥盛进碗里,放到季玛面前的凳子上。小家伙光着屁股站在热水盆中。在鲍里斯帮他擦小屁股时,季玛努力吹着粥,还用手指试探一下凉了没有。鲍里斯把他抱出水盆,放到沙发上,盛粥的碗也挪到桌上。季玛朝桌子爬去,鲍里斯帮他擦干身子,没有再把粥挪开。他把脏衣服捏在手中,过了一会儿,扔进盆里。“妈妈把换洗衣服放哪儿了?我明明买了……”他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没找到短裤。他打开衣柜——“不是,不是……”他把拒子里的破旧衣服扔了一地——“快点,快点!”衣柜的第二层放着书、地球仪、子弹带还有其他一些杂物,他终于发现一本战前留下来的空白练习本,便从中撕下一张纸,跳到窗前,急不可待地用牙齿咬开铅笔头——他头脑中幻象叠出:小伙子们从冷冻车厢里进进出出——形成交错而行的两股人流……两把车刀也以同样的形式交错运转着……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惊讶的脸,要知道他只能用一把车刀旋蜗杆!幻象消失,鲍里斯迅速画下一只蜗杆和两把车刀——他发明的新技术……他瘫在椅子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负。他温柔地笑着,久久地注视着季玛——“这下我可以判他刑了,极刑……”他把季玛抱到膝盖上,从练习本上撕下一页纸,将铅笔头交给季玛——“让我们来作首小诗吧。我,鲍里卡·列别捷夫……出生于1925年。今年10月满17岁,请求得到关注……请求编入乌拉尔坦克志愿军。签名:列别捷夫……”他抓着小家伙的手写下自己的姓。在机务段检修的机车旁,司机和机械员、锻工们一起把昏过去的老克柳耶夫从正在进行检修的机车锅炉里往外拖。那火车司机正激动地对机械员和锻工打着手势——“加里波夫患了伤寒,我被——‘啪’地一声——扔到了免票车的乘务组。我在车厢里睡了一天一夜。开始我还不知道是轰炸!六架飞机,低低地在铁路上空盘旋!……”他们将老克柳耶夫拖出来,扶他坐在机务段的屋角。有一个工人拿来一壶自酿酒。那司机仍跟在工人们身后絮絮不止——“第一个炸弹——‘砰’地一声——在河里炸开。第二个炸弹——‘砰’地一声——炸在铁路上。”机械员往老克柳耶夫口中倒了一口酒。老克柳耶夫的双手开始动弹,他抱住酒壶,左手习惯性地从衣袋里掏出葱头。他睁开眼,与儿子的目光相遇。父亲脸上泛起无助的微笑——“谢尔贡……”“我提醒过你:要休息!你偏不……”机械员略带责备地对老克柳耶夫说,转而对谢尔盖补充道,“小伙子,要不,他好好睡一觉,你做一会儿聋子?反正你们是一家人。”“谢尔贡……”父亲吸了一下鼻子,“不要怪你老爹。我聋了一辈子,想想看,就算你能出人头地……可是,很明显我们的脑门儿上都刻着‘克柳耶夫’四个字:你爷爷做了聋子,我也是,你也不得不这样。对不起,儿子……”锻工在咚咚地敲打着铆钉,谢尔盖爬进锅炉里蜷成一团,他使尽全身的力气用扳手将铆钉固定住,他无声地哭着,一方面是为可怜的父亲,另一方面是想到自己的抱负无法实现,只能遭受与父亲、爷爷同样的命运,不禁为自己哭泣。他仿佛看见了自己拿着铁棍,瞧,那车厢的门正慢慢靠近自己,他在车厢里打着打火机,周围是……现在他用令人恐怖的声音喊着——“担架!!!”冷冻车厢里的情景使他几近疯狂。列纳特坐在马厩的围栏上。一排排马车黑压压地停在那里,蒙古马在露天的牲口槽边打盹。只有额上长着白点的母马暴跳如雷(正是那天逃到树林中的那匹马)。马被拴在木桩上。不远处有一辆翻倒的大车:饲养员怎么也没法子把马套到车上。其中一个饲养员拿着木棍追着马绕着圈跑,差点被扬起的马蹄踢倒。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把木棍递给同伴,后者拒绝了——“对这死畜牲太客气了!得了!明天宰了吃!”“我开始就说:给优秀工作者做肉吃算了!你怎么对待它都白费,它只会一个招:尥蹶子……”“为什么要吃掉?太可惜了,对吧……我来教它——保证它乖乖听话……”列纳特从围墙上跳下来。他从饲养员手中接过木棍,用膝盖一顶——折断了。更让饲养员吃惊的,是他接着从围栏上折下一根满是结节的木杆。在地上了一下,恶狠狠地抽那马屁股。稍等一下,又抽第二棍……“喝醉了?”饲养员提心吊担地低声问同伴。“鬼知道。随他去吧。”同伴打个哈欠,躺到一辆垫着干草的大车上。饲养员也走到一边去小便。精疲力竭的列纳特抽打着,抽打着,直到那马“呼哧”一声跪倒在地上。他这才蹲到马跟前,抱住它的脖子,抵着它的额头。他似乎看见:奥斯卡和克柳耶夫抬着担架走出冷冻车厢,克柳耶夫踢到一块冰,那冰在铁轨上撞得粉碎,一个洋娃娃从里面蹦了出来…………停尸地窖那残破的门洞不时出现在奥斯卡的脑际。走进母亲那间亮着灯的办公室,他眼前是一面白花花的墙壁,还有坐在办公室桌后的母亲的脸庞。“妈妈,我在你这儿待到天亮,好吗?”奥斯卡结结巴巴地说。琳娜·米哈伊洛夫娜立刻发现儿子不对劲,她简短地吩咐道:“坐下,约瑟夫。”奥斯卡顺从地坐到沙发上。“有爸爸的消息?工作上出了重大事故?着凉了?肚子疼?你脸色不好。回答我!快点儿!约瑟夫!”母亲威严地提出了一连串问题。“我很难受……”奥斯卡依偎到走到自己身边的母亲胸口,“那些发青的脚跟一直摞到屋顶……”“什么脚跟?”“我们今天从火车上卸尸体……”母亲扶着奥斯卡的双肩,沉默良久,问道:“你明天上晚班?”奥斯卡无精打采地点点头。“那就好,可以好好睡一觉。我们走。”母亲吩咐道。琳娜·米哈伊洛夫娜领着儿子来到医院后勤的院子,锅炉工和几个乌兹别克人正在劈柴。食堂墙边垒着一大堆木头。“帕什宁,你可以回家了。还有你们,同志们,休息。”母亲吩咐乌兹别克人。他们恭敬地鞠躬,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那谁来替我们的班?”锅炉工不知所措地问。“我儿子。天亮前他会劈好所有的柴。如果他是帕宁家的儿子而不是个窝囊废的话!”琳娜·米哈伊洛夫娜严厉地加上一句。奥斯卡回头看看锅炉工,看看母亲——他从锅炉工手中接过斧子。对准一节圆木,有气无力地劈了下去。劈第二下的时候,他已经有力得多!再一下!木头裂成了几块;锅炉工惊叹地吹了一声口哨。而这时奥斯卡已经对准第二节圆木劈下去——那圆木裂成两半。克柳耶夫摊开四肢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莉达扫去落在擦得干干净净地上的铁屑,她轻轻地咳嗽着。“你还穿着鞋子,脚不累吗?”“不累,啊、啊——”克柳耶夫明白过来,脱掉鞋子。莉达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将沾满铁屑的鞋子放到门口。列纳特和奥斯卡两人脸对脸各自坐在一张椅子上。椅背上绑着一根有蜗杆式螺纹的木棍。鲍里斯手拿刀子代替车刀,他们在演示车床车蜗杆的新技术。“这就是我们宝贵的蜗杆,任何一门大炮都不能缺了它。奥斯卡!”“走吧,你,走吧,到了陌生人的那边,谁也不爱我们,除了大地母亲。”奥斯卡边唱边转动着代表蜗杆的那根棍子。鲍里斯用代表车刀的刀子在那棍子上划着——“瞧,车刀已经划过了蜗杆的所有纹路,现在该让刀架往回转了!”他努力说明自己演示的东西,“这一来一回,愚蠢的人让刀架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空转。而一个聪明绝顶的男人,”他拍拍自己的胸膛,“提出同时使用两把车刀。我们不再让刀架空转,而让车床倒转,装上第二把车刀。列——纳——特!这就是革命……科学……劳动!”“我是个好姑娘呀好姑娘,只是穿得差,谁也不愿要这样的姑娘嫁给他。”列纳特拿腔作调又愁眉苦脸地唱着,同时让木棍往反方向转。“再车一个蜗杆!”鲍里斯像杂技演员那样把刀子抛到空中。奥斯卡愈发装模作样地唱着:“走吧,你,走吧……”“刀架没有空转一下!天才吧?”这会儿鲍里斯挺直身子双手叉腰。莉达淡淡一笑,望了列纳特一眼。“没有一个姑娘,尤其是穿着破烂的未婚姑娘,会用白线钉扣子……”列纳特把自己衣服上的倒霉的扣子连布一起扯了下来。“你难道要让另一把车刀固定在空中?”克柳耶夫醋溜溜地问道。“是固定在刀架上,明白吗,笨驴,明白了没有?”列纳特气哼哼地说。“我要争取三天左右的时间,做出一个刀架。”奥斯卡毫无把握地说。“第一,谁会用三天时间为你磨工具?谁给你们时间来为这项天才发明精工细作?它自己会从天而降?”克柳耶夫步步紧逼。伙伴们沉寂下来。鲍里斯神色黯然。“与蜗杆配套的车刀也需要特殊的。我们工长特别严厉……”“要不,在家里做?”莉达的脸色变了,她按捺着怒火问鲍里斯——“关工长什么事?什么三天?你父亲现在在哪儿?杳无音信。你父亲呢,列纳特?伐木时受了严重的内伤!你父亲呢,奥西普?正在医院受煎熬。既然每门大炮都需要这个零件,为什么你们还待在这里?逗我开心吗?我不爱听感人肺腑的歌曲,也听不懂什么笑话。你们早该昨晚就去找厂长!”“列纳特,说老实话:你喜欢莉达吗?”克柳耶夫挑逗地问。列纳特装出心醉神迷的样子,意思是:“当然,小心肝!”“你呢,奥斯卡?”克柳耶夫继续道。“夜夜入梦。”奥斯卡抓起一个玩具。“你呢,鲍里亚?”“做出这个装置,我大概就要娶她了。”鲍里斯用同样的腔调回答。“听见没有?”克柳耶夫转向莉达,“而你就知道高射炮,战争……对待生活要单纯一点儿!多亲嘴儿!”莉达愕然,不再说话,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季格兰·奥凡涅索维奇绕着鲍里斯走来走去,欣喜万分地一会看看鲍里斯,一会看看手中的草图。他猛地一下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包——“加餐票。做出来——这一包都是你的!”“我家里需要食物,需要托儿所的名额,肥皂……”“会有的!再努一把力,小伙子,对我本人而言也一样!没有它我也不行……站住,站住……”厂长捏着草图向技术员跑去——“克沙,小伙子设计了轮流使用两把车刀,同时操作怎么样?”技术员仔细看了看草图,顿时神色肃然——“原则上能实现。两把车刀的力量必须互相平衡,这样就不会发生移位,而且最终能提高加工的精确度。你太棒了,小伙子,太棒——了……”技术员看着鲍里斯。“我也是这么说!”厂长夸耀地叫道,“新一代车床的设想!战争要结束了,我的工厂献给胜利的礼物就是新车床的设计图!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有人指点?”厂长羡慕地问。鲍里斯毫不故作谦虚:“有自信心的专家总是从历史中寻求相似现象。”“奇怪,这可不是我说过的,那是谁说的?”厂长哼道。“中学老师说的,我记住了。”“给你四天时间,够吗?”“我们试试。”鲍里斯回答。莉达朝办公室里一探头——“能进来吗?”“你有重要的事找厂长吗?”捷沃相开玩笑地问道。“那要看您怎么对待了……”鲍里斯沉下脸。厂长持观望态度,微笑着。“我不喜欢无缘无故的笑。铸造车间的男人们向乌拉尔志愿军递交了申请。有人替他们吗?”“没有。”“没有排风扇女人们没法又干自己的活又干他们的活。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确实要煤气中毒了。排风扇是我们的保障。”“炉灶排气扇到处都有。现在改造车间是不允许的。”厂长生气地说。“我知道。别指望会有什么变化。但如果不来提醒您,我觉得愧对女人们。”“哦——”厂长拖长声音说,“结婚了没有?”“这问题跟你无关。”鲍里斯发怒了。“而你还是自由身。”厂长回答。两人像好斗的公鸡一样对峙。莉达捂住嘴“噗哧”笑了一声。厂长突然仰起头响亮地哈哈大笑起来。莉达咳嗽了一声,然后她的职业病发作了,不住地大咳起来,她急忙走出办公室。办公室门上贴着一张公告:“对厂长有什么具体建议,随时来访。”墙壁闪着亮光,存衣柜一排排延伸过去,水滴“咚”地滴到地上。屋子的各个墙角,尽头的壁槽,窗外突然扫进一束昏暗的光线,瞬间照亮了队长和工长的后背。“现在一周上两次训练课。如果上四次的话,他们有精力完成定额吗?”队长问。“他们的产量主要取决于技能的高低和食物的多少。我想,在新鲜空气中的体能锻炼反而会让他们精力充沛。”工长回答的声音更响亮。两人走进车工车间。工长在奥斯卡身边停下来。奥斯卡正用剪刀剪着蜗杆上掉下的铁屑,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呆滞、漠然的——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别在这里浪费时间,回家去吧。我不允许你以这种精神状态上机床。”工长冷冷地说,又塞了一张餐票到奥斯卡口袋里,“去先进工作者的桌上吃顿饭然后回家。我能做的就这些了。”工长补充道。女工们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向奥斯卡投来怜悯的目光。而沙特罗夫则感觉到熟悉亲切的气味和声音。他抚摸着车床,嗅着乳胶的味道,把手插在铁屑中。他眼前掠过少年们困惑不解、极端疲倦的脸庞——画面一会儿呈咖啡色,一会儿又变成血红色……他在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的机床旁停下脚步。摸着厚重的车刀,他仿佛在透过层层迷雾看着它们。“直通的……这样的……我也车过蜗杆。”“那就试试!我们评价一下。”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热情地请他上机床。这一狡猾的玩笑让队长沙特罗夫失去了自信,仿佛矮了一截,直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指。“今天不上课,”他低声对鲍里斯说,“今天——不上课。休息。休息……”孩子们惊奇地回头张望,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队长。一对长着灰眼睛的双胞胎小男孩和小姑娘像纤夫一样拉着装弹头的小车。鲍里斯出人意料地走近配电盘,合上电闸——这简直是令人震惊的大胆妄为!四周一片死寂。“我宣布:我们大家和奥斯卡成功了!瞧这个,蜗杆!”鲍里斯展示他的作品,“奥斯卡,成功了!”但是,奥斯卡却紧追着沙特罗夫向出口走去。“米诺麦特,等一下。”奥斯卡在昏暗中喊道。沙特罗夫听见声音,加快脚步。奥斯卡跑起来,又摔倒——“不要取消训练!我爸爸死了!死在萨兰斯克附近的医院!喂,停下来,米诺麦特,萨兰斯克在哪儿?”他的声音在车间里回响。工厂的食堂,工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窗口,递上餐票,取出一份装在金属盘里的午餐。乌兹别克人从人群中凸显出来,他们还没走到桌子跟前就已经喝完了汤。与奥斯卡在同一工作队的小男孩也边走边喝干了汤——他们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人们声音不大地互相问候,朝奥斯卡这边投来羡慕的目光——“真走运……”“很明显,肚子都吃撑了……”在窗户之间的一堵墙上挂着条幅:“先进工作者就餐处,为他们加强营养。”桌上铺着台布以示与其他餐桌的区别。高脚盘里盛着面包,报废的地雷里插着野花。先进工作者吃东西用碟子,而不是机器冲压成的金属盘。每人面前都摆着一杯伏特加。这些强健的、有力的男人们吃饭像工作时一样一声不吭,动作迅猛。瞧,一个人喝完汤,头也不回地将碟子递到肩后,知道身后的乌兹别克人一定会接住。乌兹别克人立即仔仔细细将盘子舔了一遍,伸手去接第二盘,可是双手僵在了空中——早了一步!身着围裙的几位女服务员在为先进工作者们服务。女服务员在奥斯卡面前摆上伏特加、红菜汤、红烧牛肉块和茶。奥斯卡身后,乌兹别克人法伊祖拉静静地等候着。奥斯卡嫌恶地闻闻伏特加,回头歉意地望了一眼坐在远处的鲍里斯。鲍里斯做个手势,意思是,喝吧!小男孩们甚至停下吃饭:看奥斯卡喝还是不喝。奥斯卡的邻座固执地将酒杯塞到他手中。“干了!你应得的!生产了多少?”“他喝不下,也没必要去习惯这鬼玩意儿。”女服务员道。“他是先——进——工作者,是战士,可以喝!”邻座为奥斯卡抱不平,“等打完仗你会发现——喝酒一点儿不难!”奥斯卡瞪大眼睛一口气喝下整杯酒。气喘吁吁。咬了一口邻座殷勤地递过来的干面包。四周的工人们带着同情的微笑注视着奥斯卡。后者开始贪婪地喝红菜汤,但马上又为自己的狼吞虎咽感到惭愧,于是拿起装红烧牛肉块的盘子,推开死乞白赖的乌兹别克人,将盘子放到同一工作组的一个小姑娘面前。“吃吧!我——你瞧!”他用手掌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意思是饱了。然后恶狠狠地将杯子里最后几滴伏特加倒进嘴里,摇摇晃晃地走出食堂。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带着嘲弄的微笑目送奥斯卡离去。他也在先进工作者就餐处吃饭,只不过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女服务员将伏特加、汤、牛肉摆在他跟前。丹尼娅·米特罗芳诺娃、其他女工和孩子们——都充满敌意地看着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怎样慢条斯理地吃饭。和一个小男孩坐在同一桌的工长悄悄将自己的一块面包放到小男孩的盘中。酩酊大醉的奥斯卡神色忧郁地经过一栋栋低矮的平房,走向自家的宿舍。正在晒衣服的老太太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西玛从树后犹犹豫豫地走出来。奥斯卡目光茫然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她。西玛兴奋地“哎哟”一声,两手一拍——“哎哟,喝醉了……我还给你妈妈带来了缬草酊!”“妈妈有缬草酊,也有酒精。”奥斯卡打了个嗝,接着又打一个。西玛扶着他,喜不自胜:喝醉了,那就可以和他亲热一下了。“你不能这个样子去见妈妈!喂,喂,到这——边。在这儿休息一下。”她把奥斯卡领到一栋棚屋后,扶他躺到草地上。又拔了一抱草,垫在奥斯卡头下。安顿好后,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我哭丧哭得非常好!在农村的时候,谁家死人了还专门请我去呢!我12岁就无父无母,成了孤儿,就靠哭丧赚钱。”西玛像爆豆子一样兴高采烈地说完,朝宿舍走去。奥斯卡转眼就沉沉入睡,大声打着呼噜。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绕他嗅了一遍,不感兴趣地跳开。它在棚屋之间的胡同溜达了一会儿,沿着宿舍跑去。在奥斯卡家敞开的窗户边慢下脚步。窗子里传来西玛凄厉的哭丧声。“我心爱的,亲爱的人,我的太阳,我的小灰鸽,我的花儿,我的养育恩人。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丢下这个家,没有你我孤零零如何度日?!我哭瞎双眼,双手抱着你!我是罪孽深重的蠢人!我是罪人呀!上帝,惩罚我的罪孽吧!”西玛对着奥斯卡父亲的遗像痛哭流涕。琳娜·米哈伊洛夫娜吃惊地望着西玛,心想: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邻居老太太对她耳语一阵,琳娜·米哈伊洛夫娜莫名其妙地耸耸肩。老太太往水杯里滴了几滴缬草酊,把水递给西玛。女人和孩子们从敞开的门向屋内好奇地张望。“晚上要做手术,可我一丝力气也没有了。”琳娜·米哈伊洛夫娜说,把头靠在邻居肩上。她的眼眶湿润了。“还哭吗?”西玛不知所措地问。琳娜·米哈伊洛夫娜点点头。“我的鱼儿,我的雄鹰……”狗也如送葬般哀哀地吠叫起来,它昂首朝天长嗥。它坐在奥斯卡身边,奥斯卡仍以原来的姿势躺在那里打呼噜,不过身上只穿着一条短裤——衣服被人脱掉了……棚屋后的空地上,一群小孩正在用奥斯卡的鞋子当足球踢……孩子们将干草添进篝火堆。小铃铛手拿沙漏计时器忙碌着(他的头发已经长长,六月已过)。烟雾中传来刺耳的锯木声,“咚咚”的砍伐声:参加军训的小伙子们站在水里,只有头部露出水面,他们在搭建渡桥。烟迷了眼,火星溅在衣服上。鲍里斯、列纳特和克柳耶夫扛着造渡桥用的圆木,朝岸边爬去。沙特罗夫跪在地上,边往后挪边打手势鼓励着他们——“兄弟们,只差一米了!登陆兵正在对岸殊死搏斗……”事事插手的小铃铛还在草地上放了“奖品”——一包香烟。小伙子们饥渴地瞅着香烟——就差半米!——可是已经没有丝毫气力了。突然,身穿拖到脚跟的大棉袄的小姑娘跑了过来。“炭!木炭!哥萨克人运来的!”“木炭还是煤——对我们有什么分别。”克柳耶夫哑着嗓子说。“木炭烧出来的钢纯净,不含磷和硫。”列纳特低声道。鲍里斯、奥斯卡、列纳特扔下圆木,向岸边跑去。克柳耶夫没来得及——沉重的圆木头压得他抬不起头,也爬不起来。现在,传送带已经将木炭倾倒进炉口。女熔炼工向列纳特挥挥手。他用铁棍捅开高炉出铁口。一道火流沿斜槽涌进料车。列纳特扶扶眼镜,眼花目眩,虔诚地画了一个十字,“阿门”。蒸汽拉丝机简陋的连杆和气缸“轰隆隆”地一上一下。压力机的大锤“哐当哐当”敲击着。克柳耶夫抓住炮筒的毛坯,用钳子夹着它在大锤下面翻转。小铃铛摇摇晃晃地走到一边,拎了一桶水浇上去,两人一起翻转着炮筒。传动轴转动着。带螺纹的蜗杆在机床上旋转:鲍里斯正在试验同时使用两把车刀的工作方法。飞溅的铁屑扫过他的脸。奥斯卡用尽全力把一只炮弹的毛坯搬到车床上。他已累得东倒西歪……孩子们在黑暗的角落里入睡。工长在每人面前摆上一个煮熟的土豆。在鲍里斯和奥斯卡面前也同样放下一个土豆……装载着高射炮的列车开往前线。佝偻着背的老太太在路边用拐杖画着十字,为这些武器祈祷祝福。她的身后,影影绰绰的工厂上空,一道道血红色的闪光划过无垠的天空。一只刺猬恰好及时地从启动的“M”牌轿车车轮下爬出来。两辆小轿车在夜幕下的小城街道上疾驰。人民委员坐在司机身旁——他那剃光的后脑勺正对着后座上的秘书,仔细倾听秘书说话,后者膝盖上放了一个打开的公文包。“同一条街道的邻居证实:他确实利用俘虏为自己的菜园子干活。在他家搜查发现了……请等一等,”他戴上眼镜,“干面包——六袋,大麦米——三袋,活鹅——十二只。捷沃相说得对:他让俘虏们挨饿,自己却把食物非法出售……由此可以理解,为什么他要瞒报俘虏的死亡人数。”“想愚弄亚美尼亚人!”工长像孩子似的得意地笑了。强聚光灯从瞭望台上照亮了俘虏营的操场,操场上几百名德国俘虏排成整齐的队伍。他们面前站着人民委员和厂长。秘书正把人民委员的话翻译成德文——“从明天起,俘虏营转由工厂全权管理。只有党卫军分子留在矿上。”厂长笑了。“您们将按专长被分配到各车间。勤勉工作的人会得到更多的面包和蔬菜,直至得到和我国居民同样的配额。”队伍里发出“嗡嗡”的声音。俘虏们推举出一名微微驼背的士官——正是容许小铃铛偷燕麦、不许俘虏营长饮酒的那位。秘书把他的话翻译给人民委员:“我叫瓦尔特·比尤赫纳,是主动缴枪投降的。我有一个建议。这儿离工厂很远,但是营地旁边有一条窄轨铁路。如果运送我们去工厂的话,我们每天将能节约两小时的时间和体力,这样就能提高工作效率。我们也希望早日打败希特勒。”“至少,我本人……”稍顿,瓦尔特轻声补充道。人民委员询问地望着厂长。“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厂长不露声色地点点头。这时,操场上突然一片寂静,一位军官和两个士兵(乘第二辆轿车来的)从行政楼里押着被捕的俘虏营长走出来。卸下武装带和刀剑的瓦赫捷罗夫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数百双紧张的目光注视下,他不敢面对大家。突然传来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瓦赫捷罗夫忠心耿耿的牧羊犬用头撞破窗户,向主人奔过来。“不要,奈达!嘘!”瓦赫捷罗夫喊道,但是牧羊犬已经猛然跃起把军官扑倒在地。正在瞭望塔上闲得无聊的雅库特人立刻举起步枪,牧羊犬应声翻了个跟头,瘫倒在操场上。“你干什么?”轿车司机大叫一声。他正在围墙另一边用充气机给车胎打气。“狗皮可是好皮毛。”雅库特人循循善诱地回答,“做帽子很暖和,做软底靴也很暖和。”工厂通道外,工人们从四处一股一股汇集成长队,走过通道后重新分成一股一股向各自的车间走去。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在人群中发现了鲍里斯和莉达,目光与他们有瞬间的交错。鲍里斯离开莉达,朝加利姆比耶夫斯基追来——“喏,怎么样,操心的老狼?还在惦记着,等我上了前线,小提琴家怎么办?”他用一只手的手掌拍着另一只手攥成的拳头。“惦记一下也无妨。”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简短的回答。“我也在惦记着,怎么教会生产小组用我的方法车蜗杆,还有,怎么把你的保留证给取消了,我们怎么才能派到一个战——壕……”鲍里斯挑衅地说。“我本人也早就想志愿参军……可前线不需要跛子。”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惆怅地说,不理会他的挑衅。鲍里斯哈哈大笑,搂住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是吗?医生们可都长着眼睛……瞅瞅你的拐杖,摸一摸,不禁要想:他的腿真是长短不齐呢,还是买的保留证?花上个六千卢布……”“怪人。”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笑了笑。“你那位有权有势的密友昨夜被捕了。他啊,他……就是喜欢吃鹅肉的那位,就是你把饥饿的女人们推到他面前的那位……”加利姆比耶夫斯基脸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鲍里斯冷冷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刚刚只是一个开始……今天我们比一比怎么样?”“鲍里亚,我已经厌倦了干蠢事。过了那个年龄了。”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竭力控制自己。“随你便。无论如何我会毁掉你的先进工作者的餐票……”俩人都消失在车间里,莉达放下悬着的心,转身走进自己的车间——她一直在远处注视着这对仇人。传动轴在顶板下转动着,生产小组照常工作。丹尼娅·米特罗芳诺娃、乌兹别克人、失去了往日微笑的奥斯卡各自在岗位上忙碌着。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将蜗杆坯料装到车床上。鲍里斯学着他一模一样地做了一遍。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斜睨了一眼鲍里斯机床上的装置,在砂轮上仔仔细细地磨车刀。鲍里斯滑稽地学着他的样子,跛着腿,在砂轮上磨车刀,又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向刀刃吹一口气——那车刀将头发断成两截。加利姆比耶夫斯基不安地咳嗽一声,打开车床,装好车刀。鲍里斯也大声咳嗽一下,打开车床,装上车刀。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咒骂了一句,鲍里斯也跟着骂了一句。丹尼娅·米特罗芳诺娃忍不住笑了:鲍里斯非常滑稽地搅乱了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的阵脚。工长的嘴角也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奥斯卡用粉笔在车好的弹头上写上“给父亲”,把它放进推车。他脸上显出前所未有的坚毅神情……传动轴在顶板下转动。窗外天色已晚,一天的工作即将结束。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已经非常疲倦。他转动着刀架的摇杆,目光投向正在装第二把车刀的鲍里斯。鲍里斯也已经精疲力竭,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小伙子们三五成群坐在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对面。一本正经地小声议论着——“菲什卡·戈尔巴季压断了腿……”“鲍里卡是个凶猛的人,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谢多伊,别再抽烟了……”丹尼娅坐在离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的车床几步之遥的地方,死死地盯着他。奥斯卡又把一个刚车好的弹头放进推车——“我回家了。妈妈在等我呢。”经过鲍里斯身边时他说。一个正在把铁屑从车床上扫下来的上了年纪的女工对工长(他在拆卸机床)说:“叫他们回家去吧!是臭狗屎的,他永远是臭狗屎!鲍里卡向他证明不了什么!”莉达走进车工车间。“你来干什么?季玛怎么办?”鲍里斯呵叱道。她做个手势示意他放心,取出几片面包和一瓶茶。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将这些都瞧在眼里。莉达坐到丹尼娅旁边。这会儿,这两个女人都将仇恨的矛头指向了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正在竞赛的两个人奋力工作着,正如俗话说的那样,仇恨满腔地竞争着。加利姆比耶夫斯基让车床打到最大转速。除此之外他别无超过鲍里斯的方法。“鲍里卡的车床功率小一些。他要输了。”一个孩子小声说。莉达忽然满脸无辜地唱起歌来。她站起身,刚跳了茨冈舞的第一段舞步,就开始咳嗽。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把一片伐力多塞进嘴里……鲍里斯流鼻血了。这时工长猛地拉下电闸,把车床关了。莉达吃力地喘息着,脸上的肌肉在紧张地抽搐着。小伙子们兴奋地喊叫着冲上去,用卡尺测量蜗杆的规格。参赛者都车出了两个蜗杆,都在车第三个时停了下来。“如果螺距少了半毫米,螺纹深度也超过了——是废品吗?”一个小伙子走近工长问道。“是废品。”工长回答。“乌拉!鲍里卡赢了!”孩子们叫喊起来,向鲍里斯的面包片冲去。鲍里斯汗淋淋地坐着,目光散乱,宛如刚打完一轮的拳击手。莉达则像教练一样给他做护理。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站在那里,扶着墙以免摔倒。丹尼娅挑衅地端着一杯水踱到他跟前……他贪婪地喝着水,喉结像永动机一样上下颤动着。丹尼娅从头上摘下自从加利姆比耶夫斯基那次难忘的造访之后她一直戴着的黑头巾,近乎疯狂地哈哈大笑起来……莉达也笑了……终于驱散了心头长期郁结的恐惧和屈辱的情绪。迷信的加利姆比耶夫斯基不禁被眼前充满魔力的一幕吓得直往后退……“厂长的奖励!豌豆。蛋粉。大马哈鱼。入托儿所的许可证……”鲍里斯把食物一一摆在莉达面前的桌子上,“去散散步吧!”舞会搞得热火朝天。奥斯卡翻看着一张张唱片。小伙子们的脸庞在莉达面前一一闪过:他们手拉着手在跳轮舞。“我们烤好了大圆面包,瞧多么厚,瞧多么长。大圆面包,大圆面包,想要哪个你来挑……”“我当然每个都爱……”莉达细细端详着小伙子们的脸。“丑角知道自己的地位。”小铃铛懊恼地走开。列纳特也退出了舞圈。克柳耶夫怀疑地冷笑一声。“当然是我,还有什么话说?”鲍里斯洋洋自得地说。作为对他自得的惩罚,莉达邀请正和季玛玩耍的沙特罗夫跳舞。“奥西亚,音乐!”莉达向奥斯卡喊道。“我父亲的华尔兹!谁有意见?”醉醺醺的奥斯卡挑战似地宣称,毫不客气地挤开队长,吻吻她的手,拉着她笨拙地跳了起来。精疲力竭,他们坐在杯盘狼藉的桌旁。沙特罗夫在讲述:“他尖叫着,尿湿了裤子。女卫生兵还是新兵,第一次看见伤员。一下子从窑洞跳了出去……她在田野里狂奔,可那里都布了雷……这一幕深深地嵌入我的脑海中:红褐色的辫子,‘轰隆轰隆’的爆炸声,单调的爆炸声——还有红色天空……我和芬斯卡待在战壕里,本不应该大惊失色。可还是印入脑海:那红色的天空……”“我能理解。”莉达沉吟良久说道,“还清楚地记得,在火车上……阳光明媚……田野,田野……小麦,也无人收割……几队士兵迎面而来。如果没有士兵的话,我应该和父母去克里木度假了……突然而至的飞机,炸弹从天而降……然后就是眼前一黑……等我醒过来——四周都是死去的妇女,只有一个婴儿在旁边爬着。就这样,我成了母亲……”“我敬佩你,如果你没撒谎的话!大概,你是在撒谎吧!”奥斯卡寻衅地说,朝门口走去。克柳耶夫向莉达道歉:“他一滴酒都不能沾……”他追上奥斯卡,但是奥斯卡一把推开他,把列纳特也推开。这两个人搀着他,让他躺到床上。奥斯卡嘟哝了几句,翻身让脸对着墙。而鲍里斯对这一争斗毫不在意,他望着莉达……小铃铛殷勤地帮奥斯卡脱掉鞋子……机车在昏暗的机车库里显得尤为庞大。探照灯勾勒出锅炉、煤水车突出的轮廓。克柳耶夫的父亲拚命摇头,眯着眼,张开双臂试图把儿子和其他人阻拦在煤水车外。“不行,谢尔贡,不行!可怜你老爹吧,二十年了——一颗螺帽都没带出过机车库!”他微微睁开眼睛,确信小伙子们仍然拿着袋子站在周围,又重新眯起眼,更加坚决地摇着头,“不行!除非杀了我。”“可是,煤是给女人的!为什么这么吝啬?”列纳特问道。“不行……你死去的爷爷,无论怎么酗酒,还常让人背出小酒馆,可在机车库里他永远保持着清醒。我自己也喝了一辈子酒,到机车库一次也没有迟到过!不行,谢尔贡,千万不要让我蒙羞……”“爹呀,我的老爹……”克柳耶夫深情地微笑着。世代相传的铁路工人科尔涅伊·谢法菲莫维奇·克柳耶夫摇着头,眯着眼。狗在夜色中吠叫,调度车“嘎嘎”作响,马在士兵专列的加温车里打着响鼻。一伙人躲在尾车后。列纳特猫起腰,稍等片刻,猛地一下迅速跨过照得亮堂堂的铁路路基。鲍里斯疑惑地看了一眼克柳耶夫。后者忿忿地答道:“她是我什么人:妻子还是姐妹?值得我为了她让亲生父亲难受?”他将桶和袋子塞给奥斯卡,毫无顾忌地沿着亮堂的路基走去。奥斯卡则将桶和袋子递给小铃铛,在尾随克柳耶夫走之前歉意地对鲍里斯说道:“对不起。万一抓到怎么办?我不能再让妈妈担心了。”小铃铛见风使舵,双手捂住肚子,半躬着腰闪到车厢后,走之前痛苦地说:“急着上茅厕。你先去,我来追你们!”一个笨拙的新兵蛋子看守着装载军事装备的平车。确切地说,他正扭扭捏捏地站在一个硕大的女人的臀部后面,摘掉粘在上面的草屑:这位女铁路工在用锤子敲打着车轮上的轴承。听见小伙子们的脚步声,小兵举起步枪,准备保护大屁股和军事装备。“谁?”他微微眯起双眼。“潜入的破坏者!”克柳耶夫故意加重口气。“离莫斯科远吗?”小铃铛补充道。女铁路工伸直身子,扶正惊惶的小兵头上的军帽——让红星朝前。“灼人的阳光与大海温柔道别……”她幸福地低声哼哼着曲子,摘掉小兵制服上的草屑。“哎,为什么我这么不幸?”奥斯卡回头望望热吻中的一对,呻吟道,“哎,哪怕在上前线之前能有一个傻丫头……”他用手掌拍打着拳头,“哪怕就尝试一次!”“忍到攻克柏林吧。”克柳耶夫惆怅地叹口气,紧一紧皮带。“就在那儿?不——能吧?!”小铃铛愤怒地叫喊道。他回头,发现平车旁的那一对已经不见了。小兵背上的枪托有节奏地敲打着车轮……鲍里斯和列纳特边扒煤边竖起耳朵聆听平车下有节奏的敲击声,然后扎紧口袋,拖到煤水车后面。列纳特被煤灰呛得打了一个喷嚏。“祝你健康!”突然传来不友善的声音。煤水车两头的灯同时大亮:火车司机手持一把粗大的扳钳,民警科利亚端着手枪……司机脏兮兮的儿子笑嘻嘻地扎煞着手指:与愉快的偷煤贼做着无声的交谈。司机膝上抱着一个小男孩,努力避开鲍里斯和列纳特的眼睛。科利亚在做笔录:笔尖沙沙作响。他转向小孩:“接着说,小伙子,爸爸在驾驶室睡觉,你看着煤。发现叔叔们,你觉得他们很可疑。然后呢?”“煤是给莉达的!给她过冬!你知道的,可不!你知道!她有个儿子。”列纳特跳了起来。科利亚神色忧郁,沉默良久,回答道:“我深表同情。你可以供小家伙吃穿,给他洗漱,可是,如果他父亲不能把这个庞然大物似的火车开到目的地,怎么办?或者你们这些好心的叔叔能用偷来的煤作为补偿?又或者科利亚就是一个大混蛋,啊?你说实话,我不生气。”科利亚现在再也不是我们原先见到的那个好斗的毛头小伙子了。他缓缓地拨通电话号码。在那个年代,违法的工人应当立即被报告给工厂。鲍里斯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科利亚,可怜你自己吧,我不需要。你将受到良心的折磨……”“六号车间?列别捷夫在火车上偷煤时被抓。不,没有同伙。一袋煤。”司机的儿子张大嘴看着鲍里斯……“我们会为她弄到煤。走,去中央热电站卸平车。”科利亚威严地下令。朋友们光着膀子在卸煤,配合他们的心情,歌颂男人间友谊的歌曲响起。歌声飘荡……守卫们在大方的列纳特指挥下很不情愿地将煤扒进口袋。科利亚和鲍里斯互相打趣着——用水龙带往对方身上冲水。歌声仍在飘荡……科利亚和列纳特将口袋搭到鲍里斯背上。拍打着他的肩膀:“扛得动吗,笨蛋?”山顶上,影影绰绰的工厂上空,晨曦微露。一艘小船漂浮在水塘上,桨架的“吱呀”声在水面漂荡。踌躇满志的鲍里斯哼着歌,步履轻快:重负之下也不觉得沉。突然从拐角处蹿出几个手持木棍的少年。一个少年用芬兰刀在口袋上割了一刀,第二个伸腿去绊鲍里斯,第三个推了他一把。当鲍里斯在雨点般落下的拳打脚踢下挣扎着站起来时,两个少年抖出袋子里的煤,散落到马路上,然后迅速消失在夜幕中。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前后不过数秒钟。鲍里斯边爬边从泥泞的马路上捡起大一点的煤块,装进口袋里。他忽然看见一个少年怀中掉出一包鲫鱼。然后听见挑衅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他抬起头,与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目光相撞。加利姆比耶夫斯基阴沉着脸,沉默不语。灯柱上的扬声器吱吱叫起来:播音员列维坦向空旷的大街报告着昨夜前线有局部战役。鲍里斯跪在地上爬来爬去——捡拾散落的煤块。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去……鲍里斯坐在桌旁剃胡子,因为还不熟练而显得有些笨拙。他听见莉达醒来的声音,听见她掀开被子的声。“早上好。”“鲍里亚,也许,我弄错了。你昨晚没在家里过夜?”莉达委婉而小心翼翼地问。“偷东西去了。”鲍里斯机械地回答。“你为什么要吓唬我?”莉达声音中有一丝与往日不同的语气,鲍里斯不禁转过身来。莉达脸上泛起了红晕,她用外套蒙住脸——此时的莉达与四月里刚刚安顿到鲍里斯家里的那个冷冰冰的人儿形成了鲜明对比。披着新长出来的短发,满脸的羞涩——坐在鲍里斯面前的是一个纯粹的女人……他忘记了擦掉脸上的肥皂沫,注视着莉达。而她则在他深情的目光下融化,她把外套放到膝盖上。鲍里斯缓缓走到她身边,碰了一下她的睡衣肩带,宽大的睡衣滑落到大腿上。莉达用外套温柔地擦净他脸上的肥皂沫。站起身,双手交叠在他胸前。鲍里斯慌乱地解开衬衣扣子,想脱下衬衣,但是忘了解开袖口。莉达帮他解开,衬衣滑落到地上,他们用崭新的目光注视着对方。莉达轻抚他的脸颊——“开始剃胡子了……”正在这时,窗玻璃“哐当哐当”响了起来:工厂的鸣笛声打破了清晨的静谧。这两个人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在房间里慌乱地忙着去上班。曾几何时工厂的鸣笛声像军令一样训练了一代又一代人……鲍里斯穿错了裤腿。莉达怎么也扣不上胸衣背后的纽扣。鲍里斯帮她扣好,仿佛每天都是这样帮她的。迅速扣上自己的衬衣扣子,拉平莉达身上的外套。“到托儿所要迟到了!”莉达懊丧地说。坐在沙发上的季玛惊奇地瞧着母亲和叔叔。他早就醒了。传动轴在车工车间的顶板下转动。蜗杆在机床上转动,一个德国俘虏正在车蜗杆。旁边还有一个德国人在车弹头。两人的活计干得利索而专业,毫不在意其他工人警惕的目光。鲍里斯在砂轮上磨光一柄自制的小刀,恶狠狠地瞪了加利姆比耶夫斯基一眼:后者正在磨一把厚重的车刀。这位先进工作者显然有点焦躁不安:他一会儿看看鲍里斯,一会斜睨一下德国竞争者。工长突然出现。他在车蜗杆的德国人面前停下来。“两把车刀一起车,会吗?”工长用德语问道。“当然会。”德国人连忙回答。加利姆比耶夫斯基脸上划过一丝阴霾,因为不仅德国人,连丹尼娅·米特罗芳诺娃也在车蜗杆(用鲍里斯的方法)。工长用卡尺测了一下蜗杆的螺距和螺深。“恭喜你。”他淡淡地对丹尼娅说道,塞了一些票到她衣袋里,“加餐票。月底到期。”“为什么给我?是鲍里亚的主意。”丹尼娅不安地说。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衣袋里的加餐票。工长像根本没有看见那样经过加利姆比耶夫斯基身边,走到鲍里斯面前,伸手去拿他的小刀。鲍里斯犹豫着,不情愿地将小刀放到他手中。工长将目光转向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再转向鲍里斯。“弹簧钢做的?你是明事理的人……”工长收起小刀,“迟到两次,偷煤。最后一次警告你:战时法律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包括发明家在内。厂里给车间放一天假。你明天去筛选燃料……”红脸蛋的清扫工季姆哼着歌谣,正在打扫从铸造车间到厂办的条石路。奥斯卡和鲍里斯将槽钢扔得“砰砰”响。他们从废金属里挑出磁铁,单独放到一边。后景,德国俘虏们在筛选燃料。奥斯卡捅了一下鲍里斯的腰:厂长从厂办走了过来。人民委员和秘书同他在一起。三人迈着坚实的脚步,仿佛连雨点也在为他们让路。厂长身上的皮大衣锃光发亮。在清扫工身边他猛然停步,向他伸出手——“你好,季莫费伊。那首歌谣是写的我吗?”清扫工敬个礼,垂手直立,拖长声音唱道:“我们的厂长爱娘们……他是这样干工作……榨干工人所有血汗……应该把他腌罐头……”“这首歌对国防事业非常有帮助,要多唱!”厂长一本正经地说,三人走进车间。“啊哈,到铸造车间宣传鼓动去了……看样子发生了什么事?”鲍里斯兴奋起来。“可惜没走到我跟前打招呼:‘湿透了,奥斯普兄弟?哎呀,哎呀!我把厂长的防水大衣送给你!’我还会装腔作势推让一番呢……”奥斯卡叹口气,将钢条搬到棚里。那匹叫沙伊坦的马戴着眼罩拉着碾子,碾着槽里的铸造混料。“同志们,朋友们!我们英勇的军队在各条战线展开了全面反攻。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需要炮弹,成千上万的炮弹。最高总指挥请求我们扩大炮弹产量,不是命令是请求!我们要以更加忘我的劳动响应他的请求。这场战争转折性的战役就要开始了!”厂长挥着拳头。他和两位同伴站在一堆铸好的炮弹上。他们的脸在烟雾中绽放出兴奋的光彩。“作为对斯大林同志信赖的回报,工厂的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决定让炮弹的产量比上个月增加百分之五!”厂支部书记自己带头鼓掌。听众们跟着鼓起掌来。莉达在僻静的角落里不时咳嗽几声。“你为什么不鼓掌?”车间主任向她嘘了一声。“我同样热爱祖国。”莉达回答。“她的手烧伤了。”旁边的女工为她辩解道。马的嘶叫突然盖住了讲演人的声音。两三个人影在烟雾中闪过。莉达跟在他们后面跑去。马站在那里,口吐白沫。它一会垂下头,一会又仰起来——张着嘴巴喘着气。“法娅,快去找列纳特!佐娅,防火水龙带,快。”莉达指挥着。列纳特挤出人群,揭下马的眼罩。抚摸着它的脖子,对着它的耳朵念念有词,从怀里掏出一大片面包。“你自己吃什么?”有人厉声喊道。“应该放放血,是煤气中毒……”“这是你自己的马吗?”人民委员问列纳特。但他立刻被水龙带里冲出的水流逼得跳开了。莉达镇静地握住水龙带喷口,往马身上喷水。列纳特也浑身湿透了。除了他,所有人都从马身边让开,围成一个圆圈。厂长忧心忡忡地望着这一幕,头也不回地对车间主任说:“给小伙子开补偿金。”稍停一下,补充道,“星期一把战前通风系统设计图送到我桌上……”他穿过人群向出口走去,却被莉达的水龙带从头浇到了脚。车间主任夺过她手中的喷管。“你是正确的。”厂长对莉达说。那匹马伸直脖子躺在车间大门外的路上,身上盖着一件女式棉背心。列纳特无声地在一旁踱步。奥斯卡用手帕擦掉马嘴上的白沫。莉达和鲍里斯按摩着马脖子上隆起的动脉。一队德国俘虏走过来。押解员正带领他们去食堂。清扫工季姆站到队伍前面,雄赳赳地踏着步,举着扫帚把合着进行曲的节拍权作指挥棒。虽然德国人对清扫工的举动报以微笑和喝彩,但他们的心情仿佛沉重起来步伐也更加坚定……列纳特却表情僵硬(正是这些德国人和列纳特一起熬制的肥皂)。其中一个德国人公然挥着手吹起进行曲的口哨,又突然用饭盒遮住头蹲到了地上。鲍里斯急忙拦住了列纳特举着铁棍的手。鲍里斯随着人流向通道走去。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在守卫鼻子底下晃了晃通行证。守卫不再忍受他的无礼——夺过通行证,开始搜查鲍里斯的工作服衣袋。“找茬呀,臭虫,快点!家里还有小孩呢!”鲍里斯勃然大怒。但此时守卫已经从他衣袋掏出了测微计、卡尺和针锉。“我没偷!真的!不是我……”鲍里斯惊慌失措地对守卫解释着,同时向出口冲过去。守卫用枪挡住通道,摘下听筒——“三号岗哨。请派执勤队来。”一排剪成博克斯发式的后脑勺,手插在裤兜里的背影……伙伴们排成一排在巷子里踱着,迎面而来的人只好从路边挤过去。“明天开会,肯定要交法庭审判!他倒还在逍遥法外,是他,一定是他偷偷把测微计放进去的……”鲍里斯说。“可是,你心里瞧不起我们!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们是他缠着莉达?我们还是不是你的朋友?你充英雄,是吧?我们早就应该送他下狱!这个大坏蛋!”列纳特义愤填膺。“送他下狱?凭什么?”克柳耶夫愁眉苦脸地问,“他干什么了——是强盗?还是小偷?”“不知道是不是小偷,不过他常和俘虏营长一块喝酒,那家伙已经被逮捕了……”鲍里斯说。“西玛和他有来往。莉达的面包票被偷时,我在商店附近看见他们在一起!”小铃铛插话道。鲍里斯突然停住。“等等!西玛在商店当搬运工。丹尼娅·米特罗芳诺娃的面包票也被偷了……”“看来我们要对西姆卡来一次轮番讯问……”克柳耶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杂草丛生的建筑工地上,西玛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打破了宁静,她正在极力摆脱追踪者。“站住!”奥斯卡从小树林跑出来喊道。西玛闪进门洞,迎面撞上克柳耶夫。他张开双臂来抓她,但是姑娘毫不犹豫地照他腹股沟踹了一脚,从窗口跳出去。窗外,鲍里斯、列纳特和小铃铛已经在等着她。他们气势汹汹地从四面朝她走来,但是西玛闪身跑进了地窖。“我们不说你。等等。”奥斯卡喊着,尾随她钻进了地窖。地窖中漆黑一片。奥斯卡和西玛都只能凭对方的脚步声来判断位置。潮湿的污泥地踩上去“吧唧吧唧”响,老鼠不时地“吱吱”叫几声。“不要怕。有打火机吗?想不想结婚?”“和、和谁?”西玛因恐惧而结结巴巴。“和我。你先告诉我: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是小偷吗?他恐吓你?威胁你?说实话,明天我们就去登记……”“难、难道你爱、爱我吗?”“你知道,妈妈就剩我一个亲人了。如果我上前线,她没法活下去。你可以为她生个孩子……想一想。”“难、难道没别、别人吗?”“我向乌拉尔坦克志愿军递交了申请,今天批下来了。妈妈难过得要命。我们可以给她一个惊喜,啊?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是小偷吗?快点,西玛,快说!”西玛看不见奥斯卡,她久久地沉默着,水滴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叮咚”声。“过这边来。这边干燥一些。”她沉默良久后对奥斯卡说。大伙围坐在篝火旁。克柳耶夫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在一旁无精打采。小铃铛翻转沙漏计时器,老成地说:“一定没错,母猫抠出了他的眼睛!我们等了一个多钟头了……”奥斯卡终于和西玛手牵手走出了地窖。“安静,小伙子们。我的妻子。未来孩子的母亲。”在经历了地窖的湿气后,西玛浑身发抖。奥斯卡领她到火边。蹲下,开始帮她揉搓冻僵的双手。西玛觉察到鲍里斯紧张的目光。“我,我,真的,你不相信?我偷了你的莉达的面包票。”列纳特脱下外套,披在西玛肩上。“恭喜,对吧。”鲍里斯目不转睛地盯着西玛。她在火旁烤着手。“没有什么花招,我的手指特别灵敏……奥西亚是个好人……”西玛说着,差点没哭出来,“我们的孩子也会是个好人……”“你也会变好。等你出狱以后……”鲍里斯说,转身欲走,但是背后传来奥斯卡平静的命令声——“回来!”列纳特犹犹豫豫地挡住鲍里斯的路。克柳耶夫在一旁也警惕地蠢蠢欲动。“我?吓唬我?不要笑,哥儿们。”鲍里斯觉得可笑而惊讶地环顾一下朋友们。“可是,你是光棍,我是光棍,谢廖加也是光棍。也许,我们死后就只有他的儿子还活着了……要让他的母亲当贼?难道不是,这可不行!”鲍里斯做了个鬼脸,喉咙仿佛被东西梗住。他摇摇西玛、奥斯卡、列纳特的肩膀,然后才说道:“我也不是个可恶的人,我为你高兴,奥西亚!你怜惜西玛,可是谁来可怜莉达?西玛是唯一的证人!没有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我不在了,他会毁了莉达!拿把斧子砍了他的头?你们希望我这样吗?”“恐怕抓起斧头你都要哭哭啼啼呢。”克柳耶夫从远处鄙夷地说,“啊哈,‘喜欢她’,‘恋爱’,‘没有我会毁了她’!你生活在哪里?占领区还是自己人中间?而你,哈喇子流到地上:‘安静,小伙子们,我的妻子’!”他学着奥斯卡的样子,“听了就烦……”克柳耶夫抗议着懒洋洋地离开同伴向黑黢黢的小树林走去。只看见他的背影:竖着衣领,缩着脖子,手插在口袋里……落日低低地垂挂在远山顶上,给水塘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保育院的孩子们在小铃铛带领下正在给一艘汽艇船底涂焦油,沙特罗夫预备用它来做“旗舰”。队长本人坐在离孩子们数十米远的地方,用麻袋布缝制船帆。伙伴们也在这里,坐在几艘翻过来的小船底上。“先进工作者们,我检查一下质量。”队长嘶哑着声音对保育院孩子们说。小铃铛竖起拇指,意思是好极了。“只要一个直接证据,一个证人!小小一个证人!半小时后我们就可以包围他的家,直接从床上逮住他!”科利亚向朋友们大声鼓动着。鲍里斯看看科利亚,看看列纳特——“没有证人。是朋友的话你就相信我们的话。”“没有罪证抓人?不行,伙伴们,我还没有沦落成这种人。”科利亚的神色黯淡下来。沙特罗夫将缝制好的船帆套在桅杆上,生硬地问鲍里斯:“他家里有几扇窗户?有地下室吗?通向阁楼的出口呢?他哪条腿瘸了,左腿还是右腿?是真瘸了还是装的?”鲍里斯耸耸肩——“就是一栋简陋的小房子。阁楼就不知道了……”他回答。“傻弟兄们,什么时候我才能教会你们思考呢?就算你们的说法成立。他是小偷。卑鄙无耻。但是没有证据。说他是国防工厂的车工——这才是不争的事实。还谈什么逮捕?不要再管他了。人民只对需要监督的人进行监督。我也要去开会——不会让你受欺负的。别人要是骂你——别支声,这是你该受的!也不会把你流放到前线去的。我再说一遍,别再管他!你们还对别人说过吗?”沙特罗夫疑虑地看着小伙子们,但是他们沉默不语。“你也去。为朋友说几句话。”队长对科利亚说。然后举起套着布帆的桅杆,沿岸边跑去。保育院孩子们成群结队跟在后面。“公猫没什么可干的,只好……舔爪子。”克柳耶夫嘟哝道。小铃铛用粉笔在汽艇上写道:“瓦兰人号”巡洋舰。丹尼娅·米特罗芳诺娃和莉达急急忙忙穿过嘈杂的运输走道,迎面而来的是运载零件的传送带。走道通向车间,她们迅速穿过车间,进入黑漆漆的走廊。她们向前走着、走着……“停下,停下!让他说说,为什么要把测微计和卡尺带回家?我还从没把发明家送上过法庭呢!”厂长兴奋地打断工长的话头。会议在车工车间举行。塔柱上、车床上和少年们的脸上都显出极度的疲倦。加利姆比耶夫斯基一刻不浪费时间:他正用一块破布擦拭机床。鲍里斯默然不语。守卫在旁边一动不动,木偶般地站着。一阵沉默之后——“亲人们,亲爱的,你们在干什么?”莉达奔进车间,丹尼娅跟在后面,“鲍里亚救了我,救了我的儿子!那样肥的鹅,他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尝!他为我偷煤!女同胞们,你们应该知道,小偷不是鲍里亚,是他!”她指着加利姆比耶夫斯基。“你来干什么?”鲍里斯懊恼地喊道。“你要忍受他到什么时候?”莉达向鸦雀无声的车间道出了一切。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眼光一扫:他右边的通道被沙特罗夫有意无意地挡住了,民警科利亚则突然出现在左边墙架后面。“拿出证据。”他缓缓对莉达说道。他用余光瞟见厂长望了工长一眼,后者关上了离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最近的窗子。一片沉寂,只有门在大声地“吱呀吱呀”响着。加利姆比耶夫斯基猛然回头,目光与西玛相撞,奥斯卡轻轻将她推出来。他们久久凝视着对方。此时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人们总是忘恩负义。这回我算相信了……”加利姆比耶夫斯基说,塞了一片药在舌尖下,“快带我走吧……”他将有力的双手背到身后,以便队长捆绑。沙特罗夫与科利亚全身紧绷,慢慢向他靠近。“早该这样了!”鲍里斯欢呼一声,拿着皮带向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奔去。后者瞟见他,闪电般抓起自己车蜗杆的车刀,用力砍过去——沙特罗夫扑上去,及时推开鲍里斯。而根纳季·西多罗维奇·沙特罗夫,年仅32岁,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加利姆比耶夫斯基蹲下,防止被枪击中,他推过一辆推车向科利亚撞去,然后拔腿狂奔。厂长挡住他的路,也被车刀划伤了肩膀。妇女和少年们在车间里围堵加利姆比耶夫斯基,刷子、车刀、乳胶漆桶纷纷向他砸去。他闪躲着,挥舞着车刀想逼退向他扑过来的鲍里斯和厂长。科利亚找不到机会开枪……奥斯卡不知怎么绊了一下……“挡住通道!”厂长喊道。丹尼娅·米特罗芳诺娃按住沙特罗夫抽搐的双腿。西玛遮住孩子们的眼睛,不让他们看见这一幕。“纱布!”莉达向人喊道。人群将兽性大发的加利姆比耶夫斯基赶到更衣间的角落。他向科利亚逼近,他们的手上各持一把长车刀。“我不能向活人开枪……”科利亚喃喃道。他端枪的手颤抖着。人群在科利亚身后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厂长望了工长一眼。后者会意地点点头,对科利亚说道:“不要看他的眼睛。”科利亚在距离一米的地方向罪犯的胸口开了枪。加利姆比耶夫斯基懊丧地揉揉胸口——“发作了……”他嘟哝一声,倒在水泥地上。民警局长在责骂面前笔直站立的科利亚——“……当着妇女、孩子的面!何况本来应该活捉!都是你的责任!工厂里流言四起,昨天我还在市委挨了批。交出武器!因为你在工厂擅自行动——上前线去。”“谢谢,若拉叔叔。”科利亚浑身无力,“我可以走了吗?”“哎,我这是在护着你,蠢货,护着你。为了你父亲,我的兄弟米哈伊尔。你叫我怎么面对你母亲?”民警局长用假肢拉出桌子的抽屉,取出一张纸,“写上:自愿请求解除我在民警队伍的职务。第二份报告:本人请求加入乌拉尔坦克志愿军。落款日期写一周前。工厂会为志愿兵母亲提供煤和木柴。这也要教你吗?”“你来送我吗,若拉叔叔?”“不!”叔父生硬地说。老克柳耶夫专心致志地用手风琴奏出歌曲“风在啸,雷在吼。闪电划过夜空……”较之一个月前他已经拉得准确多了。谢尔盖则从相册里取出自己心爱的照片,夹在书里,又把书收进背囊。听见错误的音调,他懊恼地皱皱眉——“我的聋子,聋子……”他从父亲手中抓过手风琴,弹出正确的调子。“闪电划过夜空……”从上衣兜里掏出用布包着的一包钱和写着地址的纸条,“啪”地一声放到父亲面前。“老爹,我欠一个人的钱。你按这个地址寄出去:萨特金区,维谢洛夫卡村,焦油工莫克尚采夫·斯捷潘·阿尔塔莫诺维奇家。别忘——了,聋子!我检查一遍。”老克柳耶夫笨拙地,然而陶醉地拉着手风琴,因为他正在把三个儿子中的最后一个送上前线。奥斯卡的母亲坐在缝纫机后。西玛在她的睥睨之下擦着地板。“擦地应该沿着一块块木板擦,不能横着!”琳娜·米哈伊洛夫娜忍不住说道。“妈妈,我的手电筒在哪儿?”奥斯卡问,他在五斗橱里翻来翻去。“偏偏今天你要用手电筒吗?”母亲火冒三丈。“今天——不用,但很快用得着了!”奥斯卡嗫嚅道。“奥斯普,别耍花样……”母亲警觉起来。“鲍里卡向坦克军递交了申请,还有列纳特、谢尔盖、民警科尔卡……”“整个班?”母亲轻声问。“整个……”母亲瞪大惊恐的眼睛望着儿子。奥斯卡沉痛地点点头,意思是“我也去……”两位建筑老工人在教堂圆顶上用特制的千斤顶矫正弯曲生锈的十字架。在高处,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火车站月台上庞大的送行人群……科利亚在给代替他穿上民警制服的弟弟上最后一课——“扒手,他……怎么说呢……他的脸不像劳动者的脸……”“像演员一样吗?”老三,也是最小的一个弟弟在一旁老成地问。穿着警服的大弟弟已经开始在人群中搜寻可疑的面孔……“亲爱的人们,最后一次祷告吧!”拿着拐棍的驼背老太太说着不吉利的话,在人群中蹒跚而行。克柳耶夫的父亲情绪激动,突然尖叫一声,倒在桶上,那桶也顺势倒在了地上。谢尔盖拉着手风琴唱,“风在啸,雷在吼……”佝偻着背的老太太走到了奥斯卡身边。他正不知所措地安慰着母亲和西玛。老太太顿一下拐棍:“亲吻母亲,小魔星!”鲍里斯挤开这老巫婆,他的军装的肩部有点嫌窄。这身军服让每一位小伙子都神气起来。“没看见我的人?”鲍里斯问奥斯卡。“鲍里亚!”莉达挤出人群朝他挥手。鲍里斯急忙迎面走过去,接过季玛手中的包。“这里是羊毛袜、内衣,报纸里包的是馅饼。我会和邻居一起起土豆,你不用担心。”莉达急匆匆地说着,极力忍住眼泪。鲍里斯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她。于是她也沉默下来——“不要爬到中间地带冒险去拿战利品,他们有狙击手!我曾经有一块瑞士表,那又怎么样?”前银行家边走边说,扰乱了这亲密的一刻。“我们以为已经在打仗了呢。”又有一个声音插入,这一次是丹尼娅·米特罗芳诺娃。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工长和生产小组的其他几个人。他们围住奥斯卡和鲍里斯,默默无语。“今天的定额完成了吗?”鲍里斯傻乎乎地问。工长微微笑了笑,递给他刀子,但是已经磨得闪闪发亮,配上了刀把和刀鞘。“这是我那把吗?”鲍里斯惊讶地问。工长淡淡地点点头。“道别也要像个人样,连传统都忘了吗?婆娘们,要哭唱!”那驼背老太太用拐棍敲打着地面。“你会死——的!”一声尖叫盖住了人群的“嗡嗡”声。这是科利亚的母亲费尼娅·恰拉娅,她吊在儿子脖子上。这声尖叫起了作用:所有的话语、亲吻和眼泪在最后一刻终于汹涌而出。母亲伸手去拉奥斯卡,但是他正拥抱着西玛。鲍里斯热烈地亲吻着莉达。“为什么你总是一声不吭,一声不吭的?……像框里的照片是我的兄弟。我骗你的,怕你纠缠,后来又不好意思再说……”“上——车!”一个细腰军官向火车司机发出信号。鲍里斯匆匆将季玛交给莉达。“写信给我!写我的姓!我是列别捷夫家最后一个人了,我姐姐改姓丈夫的姓了。”他已经站到了列车踏板上,喊道。小铃铛一直追在火车后面——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列车迅速远去。1943年的夏天,在横贯西伯利亚的铁路线上,每隔四分钟就有一辆列车驶过……(全剧终)注释:注1:东正教鞭笞派的派别之一,在举行宗教仪式时浑身颤抖,表示对神和自身罪孽的恐惧。文中借用这一名词作为讽刺。——译者注2:俄语中“虚无主义者”与“民警狗子”两词形近。——译者注3:日耳曼语系国家对于未婚妇女的称呼。——译者PS:译自俄罗斯《电影剧本》杂志2001年第6期。——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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