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喜剧

恶俗喜剧的反面是什么？我想了很久，非要用一个词来概括《救姜刑警》给我的感觉，大概是清新喜剧。原本是为了女王组去补这部千禧年初的老电影，结果大约从看到三分之一起，不停地在心里感慨：香港人怎么这么会讲故事？悬疑、惊悚、浪漫、爱情、推理，黑色幽默和温馨正能量也能搅拌在一起，像一颗怪味跳跳糖，让人吃惊又觉有趣，看完电影终于讶异结束了，又忍不住留恋地砸吧嘴，眷恋那种清新生动的甜。在哪你也尝不到这样的糖——至少我没有看过这样的喜剧。整部影片看下来，没有多少喜剧常见里的“包袱”“笑料”，比起说是让人捧腹，不如说是叫人拍桌，因为实在妙、实在想不到，让我一直忍不住地想，讲这个故事的人，一定是个罕见的聪明人——不是那种绞尽脑汁学一个段子讨好观众的人，更像是个自然而然、骨子里就有幽默感的人。电影里几乎所有设定都透露出这种让人会心一笑的精巧和特别：暴躁冲动的地痞警察和骄矜讲究的斯文法医；杀人分尸的血腥惨案和暧昧羞涩的男女谈情；追凶寻人碰上孕妇分娩；凶险打斗配着悠扬舞曲……人的笑点假如也分浅表和深入，《救姜》找准的一定是深藏在层层肌肉和血管之下最深的那些，像一根羽毛，不挠腋下，偏偏心思奇巧地要去挠你的心尖。除开这些让人应接不暇的把戏和招数，《救姜》之所以让我喜欢，更因为这是个有温度的故事。大概有趣味和有滋味之间，就是差了这一截不显山不露水、但又真实可感的温度。回到昨天给《流氓医生》写评价的那句话——也许每次看喜剧都绕不开这句话了——好的喜剧是把悲剧撕裂给人看。整个故事从一个卧底多年、濒临崩溃的痛苦警察开始，以他逐渐发现自己被身边所有人背叛发展，到结局揭开，是看似正义的长官被生活无奈逼到举枪自尽。说得矫情点，《救姜》其实是个关于拯救的故事。警察和法医一路逃难，救自己，救坏人的老婆，最后再顺便救下大反派——换谁看完都觉得，这个故事里最终得救的是迷途知返的刘sir；法医祺少拿出那支录音笔的时候，我飞快地在自己的便签上打下“神来之笔”这四个字。连在这个最高潮的情节冲突里，《救姜》的设定都是这么清新脱俗，脱俗的我觉得拯救这两个字老土得配不上它的精巧。可对我来说，故事里的拯救，不单是以德报怨、拯救坏人那么简单。它讲述的拯救，是好人和好人之间的拯救。是那一夜祺少要帮阿辉取出手臂的子弹，他对阿辉说：“没有麻醉了……想一些美好的事吧。”阿辉偏了偏头，眼神飘向很远的地方说：“整世人，都冇么好嘢值得唸（这一辈子，根本没什么好事值得想）。”祺少听了这句话，沉默了两三秒，接着露出一个无比温柔的笑脸。他说：那就尽量吧。这生这世，太多无奈无法细诉了，做个善良的人，到头来有多少愤懑无奈要捱过？阿辉在孕妇家里大吼的那句：找什么剪刀，我们根本是在找晦气！那也许只是句再普通不过的发泄，但却在一刹那扎进了我心里。他知道的。他知道自己傻，知道没必要，知道是在找晦气，他应该像他自己开玩笑过几百回那样，去深圳按摩洗脚，去开个舞厅卖药，开个赌场赌马——他什么不正经的痞话都能讲，可唯独，就是偏偏做不出一件坏事，甚至是一件仅仅“不善良”的事。而祺少，和这个地痞警察天差地别、欢喜冤家的傲娇法医，他说过：看一个人只要几分钟就知道合不合了。大概认识阿辉的第一天，他已经看懂了阿辉。那句“这一生没什么好事值得想”，他听懂了是为什么。他理解，所以他说：那我们尽量吧。我忍不住又想起李荣浩在歌里写过：可以看起来不伟大，却要善良……保持勇敢。雨果也说过：做一个圣人，那是特殊情形；做一个正直的人，却是为人的常规。阿辉不是圣人，他只是普通人，像他自己说过的：我也是阿妈生的。他会怕，会愤怒，会委屈，会崩溃，会挣扎，会悲伤——唯独不会、不懂怎么做坏事。这大概已经是个病态的世界，所以做好人才要那么的累；明知已经改变不了这世界了，那我们尽量做自己吧。祺少大概是最适合讲这个道理的人。说不上来为什么，法医和《使徒2》里的叶sir是那么天差地别的两个角色，拍戏的时间也跨越了几乎二十年，吴镇宇的眉眼和表情里却隐隐透出一种非常相似的气质——并不是让人串戏的那种相似，他和张家辉都是典型的演什么像什么的演员——而是一种，魅力的底色吧，原谅我只能又一次拿出底色这个词。那是一种像磁场一般，隐形却又存在的魅力。那种原宥的温柔、无奈的释然、平静的付出、圆滑的天真啊……怎么形容呢，就是一种只看短短几秒，也会让屏幕前的我似乎得到拯救的气质。最后的最后，不管是祺少还是阿辉都实在是太可爱了。吴镇宇和狄龙，演的一个有些娘娘腔、神经质却很尖锐聪明的法医，及一个老派严肃、傲慢自大的上司之间的对话，实在是太有意思；祺少从阿辉家里沿着楼梯跑下来那段剧情，绕过的先后是纸箱、烧火盆的大婶，最后石破惊天地出现一部电话；还有他每次被枪指头都要问的那句“干嘛要数三声啊”；家里被砸以后捧着植物说“还好你没事，Chris”……让人喜欢的细节，多得简直叫人感慨怎么会有这么丰满又可爱的角色，灵动得浑然不像是编剧在幕后的苦心设计。至于阿辉，影片结尾他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无畏又莽撞地用一口搞笑英文去向外国情敌示威，真是让我发出这些日子唯一一次由衷的放声大笑——他真可爱。他们真可爱。清新喜剧，不是因为老天仁慈，会要好人好报、值得欢喜，是因为这些可爱、勇敢又坚强的人，他们面对何种人生和前路，都是会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清新脱俗。假如善良不能万岁不老，那我只希望，可爱能够颠扑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