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疑心曾見了這湖

你早上一醒，就想起那個夢，心頭來陣緊縮。往常這種心臟縮了束球接著松開的事常常發生在出門以前，像是害怕，隨即就感到陣酸，轟一聲散布得周圍，你知道這是再一次戰勝了。你從天花板一頭看到另一邊，夢里事不放你，是，是讓你怕，但你沒挪動，躺著，只是順眼再朝下一落，就是啊，那個安安全全的小車子靜靜地，前左那個小輪兒還是壓著上周你縫好的灰綠灰綠的布熊，守著門口。這個小熊很瘦，原先你想的是好，補一個矮胖小棕熊，為能最后從針腳中反出軟軟的絨毛，你開開那個你姥姥留下的古董衣櫥的接地柜，從挨著替換下的舊藍暖瓶皮子的小布兜找，這里邊都是夏天的紗紗，有一塊真好，淺灰，摸到手心，像切完土豆的手掌，留到手紋里閃光的霜，試出來走過一角布，待會變得懷疑，是否有這種薄得像蟬的料子，滑過去，沒有一點聲音。但不行啊，小熊天性是笨的，拙拙才可愛呢，你把你看一眼難忘的布料子給它做一個紗裙子，你不能保證他喜不喜歡。在一個大的白的塑料袋子里吧，姥姥恍然間回來了，火紅的襯單棉，深藍荷花邊走蜂的，滑溜黑厚綢劃暗杠子，忽然從水里拽出油畫筆，一甩，碎花肆披的。有一條倒三角亮綢，黑地上開著金黃向日葵，你心倒動了動，你記住有次他貪看棵真的瓜子樹，小腳好像都在亂搖晃。那個傍晚其實讓你也想到在個電視上見過的葵海，遼闊，眼見不到邊，風吹了一遍、兩遍，有些綠葉子就蓋住圓盤臉了，一位少年遠遠站著，他小時候經常被媽媽拎上小手到這兒散心。還是在個花袖筒里，終于找對了料子，赭色的燈芯絨，你丈量從哪塊能躲過那幾顆白星星好做好一個小頭，這時你才聽見小倉屋里敲過來的鐘，這之前的兩下、三下，你在布堆里呆得安靜，但是回頭看看那天窗外還亮，決定趁天黑前縫出個小熊的頭來。那個晚上了，你手拿一個沖你苦笑的小頭，發現成了汪灰綠色，一邊埋怨自己手笨，一邊尋思是不是燈開得稍微有點晚，可你已經不想十幾年前做得精致的芭比姑姑晚禮服啦，看都不想看。于是你認定是眼下這雙手開始變老，不由得轉了過來沒拿布偶的那只手背，骨頭、深紋子，中指底童年烙的疤組成了只陌生的手。你讓五指上下活動，骨伶仃瘦，這邊掌心停著的小臉倒挺相配。他會不會走？忽的就離開？但是在夢里他真的要走，并且實現了。2我看上了一個人。但是我現在正可怕的慢慢要忘掉這張臉。接下來我慌慌地揭開落滿灰塵的墨瓶，蘸飽了黑墨，寫了十遍他的名字，一下子，滿屋都是粗大的、磊落的那三字。懸在晾衣布繩上的，我選擇用線來穿，隔一個手丈出的寬度再軔進去根黑細繩，剩下吋數長，吊起來，有風時候他活了；另外的就待在斜靠墻的舊床頭上邊，黃原木色上黑跡子，寫到這里的幾近干墨，體不體，法不法，三字粗蠢，看著倒樸拙。早上坐桌前喝蜂蜜水，我的眼光只能朝那張寫得最清、最正的吊窗口的三字看。我也不想看，我刻意回避過，但我只有往這邊遞視線，全屋惟一透亮的一排長玻璃有四塊，就在這溜，對邊沒有一面窗戶，是墻。我故意避它不是恨啊，也不能認為是讖，就是想避開，環繞身體外這么多名字，其實只是我一個人，就覺得慘。有時不注意，會逢面撞上，像個牌位，可他此刻正穿梭在這座小城中，大街小巷子都可能是有他那雙大腳走，我就感覺自己很低，也就瞥開了。晚上這一天要正式結束，一年里恰好是夏天，最后一項任務等放側窗下的電腦涼透，我用高脖茶瓶里最后的茶底子抹遍臉，脖子，胳膊，被電腦可能輻射的部位后，彎一彎腰，帶杯殘茶，鉆過這個在左邊靜止不動的名字，就能站到暑里的月亮下頭。風景有云的時候很少，我只對一個晚上的云陣吹過口哨，云團層駁，濃灰、淡云，黑烏云不甘心，一挽一挽霰下到半月，月亮往上走，云生子，更細也密的散云，撲颯颯、撲颯颯，一勁貫，天象緲遠，就這天的這個時辰我想到他睡沒睡，他是不會站在窗口看見這陣勢，他更得有太太。我喝進口涼茶。3他在那個夢里非得要走么，一點沒記著你？衣服、小手表、踝上的墜鈴，脖上五月荷包嫌熱給他拴在車邊，這都沒變，他不是喜歡這樣么？你親耳聽到他笑嘻嘻地，咯咯的小嗓子生了口淡淡的痰，你看著不忍掃掉，最后惹得他不笑了，也盯住這一口痰映來的下邊世界，你說那里怎么也有個不聽話的小胖子，他看著。那個世界好啊，一直想留的人就一直留著。那方鏡面中央，他在那套碧綠碧綠的紗褲中一點沒動腿，上邊小身子像是挨了挨，這回該星期四帶上的木灰荷包就給蹭下來了了，他都沒舍不得身上每天寶之的絳泡泡紗袖，你想多看一眼的他那雙烏黑的大眼睛沒怪壓皺點蕾絲邊的紅袖子，倏地沒了。轉下身體，你坐在床邊，哦，他今天穿著星期天的那身瓦藍袢帶連褲，你的小孫子喲，一會兒就換到明媚的天里該有的，嗯今天星期五啦，可以見到薄如秋霧的白衣服。你的小孫子，那是個仙人噢。可是光仙光泠泠的白的就有至少三件，一個仿海軍領的，一個對襟開袿的，一個就是你做的小白桶衣，沒有裝飾，沒有花邊，剪裁利落，只在小腰拿折兒，樣子是有你母親時堵氣出走，在個街角拐彎地兒，見個賣南京小籠包子的女人穿的，伶俐得很，沒想到三十年后你還記著。4為什么我一說到母親就想起你來，眼睛撲向你，三個渾厚大字后，眼睛酸澀，有淚，呼呼地熱，我只把我想說的聽在心底，說是誰誰誰啊，你在哪啊？這也不是什么大事，房間里其他的人終于不執拗，答應將外出回家換下的衣服掛到一人高的古衣架上，雖然這架子是在我屋，有點擋風，但可不用擔心汗液串的櫥子里新衣服會爛洞了，就是這時，我忽然想以前很多事，要是提前做到該做的樣子，后來都是會從頭轉，不是現在不好的結局，所以我找你的那對眼里其實是還有老多話，但看著名字，就咽了回去。5那個海軍領的，是你希望在現實中能見到自己的小孩是塔秋，讓德國大作家夢回的神。你在海邊一間點上黃昏以后的燈的小店，沒轉幾個身子，在張開一個綠屏的假孔雀上方，發現這件深藍色系的衫子。孔雀是瓷盤堆起來的，仿海貝的半扇碟當長尾巴，豎的扇紋溝里落道墨綠，也是這種沉下去的綠，烘的衫子白的更白，藍領子有了種光。你當時好奇地打量下邊，并沒發現有亮金，但原本沉靜的藍色撳了層沙，略微見灰。你到家后端詳，給他講那個店員怎么不理解你日落時的表現，你只不過問她這怎么擺在它的下邊。你給他說不清那天的落日，但他的運氣也不是太好，如果到海邊那務必得做火車啊，他是沒有這個命。你為此找來死于威尼斯的劇照，讓他認一認將來他萬一運好的話要成為的人，沒有聲音，一點些微的動靜都沒有，你仍不休不止，想讓他和你一道，呈現在他眼中你眼里的東西，那是一頭軟軟、金黃的卷發，修長、純凈的眼睛。這只眼你看長了，漸漸和另一雙眼睛弄含混，你接著詫異著想到底是在哪親眼見過而不是像這樣隔著一層。可是那雙眼現在很不幸，只有個大且黑的印象，剩下的正漸漸遠離。你到底是上了歲數，一會兒就跩開不想。對襟褂是你母親給你縫的好好的件小褂，你母親曾只給你小聲講，這個襯上每一個豌豆大小的包布扣是你母親童年時候偷來的。她一過就是二十七年，才舍得從個小黃絨錢包里掏嗦出來。你聽到這抓緊問她怕一閃就過，然后你聽說這里邊也有你姥姥看你母親的那幾眼。你姥姥每回聽一遍故事就慈愛異常地瞅你母親，因為她偷這些扣子的那個冬天，是個傍晚，你姥爺一件舊中山服要補，找遍了也不見一枚。那個呼嚕呼嚕潲小北風的下午，你母親自己就開了門。但你母親不知道第二天你姥姥就還上了。你母親后來幾十年一想到這就要笑，但當有你，你母親不笑了把這種笑意一針一線縫到你的身軀以外。扣上布是那年興的暈染畫，又是向日葵，靜微微待在九月天右下邊一個角落，你和他般大時一盯就是小半天。你母親洗完澡抹得頭溜圓水亮的是個娃娃，一蹭出門驚喜地嚷嚷給你看，都拽不出你，那時你已經快十歲。然后他在夢里就都想不起來，不想你陰雨天窗戶底下說了一遍又一遍的這些話，什么都不要了，就走了，從那個小的安穩的車里走的。你在兩面背陰的墻夾出來的條窄街，終于找到間單外賣小車的鋪，都是一眼下去溫柔的嬰兒，個個撐張個洋傘，小的、狹的、帳蓬樣的也不少，你笑得吡了點牙，店員看見迎著就笑走近，她也不打斷，也不說，對著你眼神看底下車子。可是你挑花眼了，突然降下個娃娃，他所能用的、拾的，都是那樣小小的、安穩的東西，有時你想是他打開你原來該有的世界。以前連想不敢想，總算肯降臨，你不怨晚了二十年，總歸是看見歸宿，你越看越信，越看越不信了。臉色暗沉，她發現后指了指就靠你旁邊位置，一棵倒掛的蘆葦樣葉樹下靜靜的藍車。你心底嚇了一驚，后悔面上變得太快，非得讓外人看見了。現在它好好地等在門口，你決定這就出門。6第二天下雨，睜了眼見那塊立櫥邊的寫字臺抽板，有他名字的左右木紋里泥點越來越滿，有這零落雨下到地的聲音，更顯凋敝。我只看了一眼，就感覺自己很賤，他又騎摩托開在路上，比我早起近一個鐘頭，早早地起，早早地囑咐內人，早早地關上門，早早地下樓梯。我每天坐在這張板上，壓住他的名兒。某天我用毛筆抄過一句古人寫的，“三喚而后寢”，我不至于。有時會想坐著他的時候他有沒有感應？古人那段說這人為此制了個牌位，生位。她還活著他就給她恭恭敬敬一筆一墨地寫，那邊到最后倒有個好局。他吃飯沖她，做事回來先瞧她，她到后來也不都知道，也都知道。看到這就想到古人的扎小人，我曾笑說實在不行我就做一個，中間是他的名，我用根針沒事就扎，他那邊就有響應了。可讓他朦朦朧朧試著能怎樣？像是從這天始，我就聽出一種昂揚的聲音，大約從東邊那幢樓出來，但是走近我的樓它才縱深。我耳朵向來聰敏，只第二聲就能辮別，她喊的是——倒車，請注意！倒車請注意——！那最末一個意是滿如意，由個高點落進我這個樓體，產生共鳴，從很空的山谷里再震到鋪砌的紅磚地上。首先這是位女性，她在模仿車音，她的前面是有個在車中的孩子。前兩天，我又錄下那位過世的日本男星的劇，其中有段安靜時間，發現位面容姣好，我活到今天都沒見過的仙人般的孩子。她臉短，雙眉離得很開，眼睛飽滿有情，迷迷離離，她很陶醉。她的對面，就是已走一年的那位美男，梳散下的微燙劉海，掩映間眉峰峻俐，他標志性的明亮清純大眼就在這刻，眼中魂被對邊這個坐著，極其矮小美妙的小人逼奪，笑著躲了。后一段時間我一想起，漸漸明白，這段影像打動人的是發生在倆人之間，她和他那一剎正有的那種線，穿過她，被他擋回，卻也萌生，原來是，他也知道。因為他看出來，明白了，她雖小但是喜歡，或稱瞬間愛上眼前這人，而他不是單純看著她小于是可愛，是他認得出，認出來了，然后她就剛好知道了。這種奇怪的漫天喚孩子聲發生在今年夏天，去年我也住在這里，卻沒有這個人。7為此你特意打扮了下，試了幾件紗衣，最終選擇白底游走成群黑蝌蚪的，你穿好站在鏡前，聽到姥姥當年說這件衣服中意的話。那以后過不幾年，你母親反復在這面鏡子里留下影子，她倒說還是那件豆綠碎小白桂花的好，以后就打定主意跟姥姥張張嘴，要過來，她好襯上她那個惟一的藏青套裙子，你記得真真的，姥姥離世前幾年那個深秋的晚上，你母親相襯好了舍不得脫前后地轉身子。但是你試遍了，或許是膚色，還是覺得屬這個仿原漿奶色的適合你，于是你載上了你那個自已改良后的黑貝雷帽子。喲這個車好的有看頭了！你为能不见到那几个人，特意走到这里，单独辟开的条林阴，刚踏上高树掩映中的窄道，令你窒息的那种声音就过来了，过来归过来，你并不回看，是不是你每天天黑前站凉台总见到的窗户里的妇女。窗台都在四楼啊，可巧她总是在你刚抽得点时间往这透气时她也来。开始几次你还可怜她，以为和你一样，过段时间等她把这种目光搬到楼底，坐在个马扎子上和另外几个老妇女一等你再出现，递过来，然后就是交头接耳后再递过来，你就有点明白这件事了。你听完她这句也看眼前小车，你最终选了小圓型状。八片棉布连接到顶罩下纱，薄纱，下边淡到像水样的布。曾有个纱边坠花吊的，她极力推荐，那天它也刚好在块落日底下，你慢悠悠地看，好像听见一段童谣，一开始混混沌沌的，眼前小车上，你看到有彩虹，没有下降的时间，单纯罩好，你嘴角想笑时忽然听出歌词，是鹅妈妈的，倒吸口气，是凉的，再看哪都没了虹，你想起过去家里老人说原先这虹叫绛，杨绛的绛，她直直活到了105，105啊！接着你就不再高兴了，一转眼就捋到这架。小车里的小人他不动，乖乖的睁着眼，看花。你给他解释，那天的花吊并不好看啊，光禿禿的风铃子，又不是你喜欢的日本独铃，縫了几层哟！乖乖你怎么知道哟！像串傻傻的黄瓜花，有多难看！见小人一直不吱声，你很欣慰，渐渐直腰，那辆敞篷车……怎么这里也还要帐篷的设计？头上树下了露水，顺着一种扑散得很开的细叶溅到纱罩，急得你往树干那靠了靠，来不及，先用手，怕手心脏，反过来抓紧蹭了蹭中间一朵清淡蜡梅的花萼，水洇进去，这时才想刚才怎么忘记身上的帕子啊。但是水就是水，留下个椭圆湿印子，你眯縫了眯縫眼，又流走了段时间，自己又失败了一回。帐篷式的可能要到海边的，那么大的，像个房子，她的旁边，不光要有小孩，还是有先生在，不然篷大破风，风一撩就走。破，你用的是这个字，你看到幅幸福三口图，男的很高，瘦但是有劲，女的胖了，破，破，都破了吧……你得在今天和这小车以及小车里的孩子，绕到小广场的后边，去看看那棵槐树，这是你的任务。你每天固定走一条长道时，发现这种伴着你童年痛苦记忆的树，最终打败了其他树，成了最好的。那个时节你总怕在三月槐下走，但不得不走，走得好好的什么动静也没有，鼻子前头就会有个吊蟲，这时你往前看，所有这一路头上都是蟲子。但是今年夏天，你突然发现特别是在雨后，微风，你人在车子上会觉到有种美就在你的头上方，你以为是厚凉厚凉的雨云，你稍一抬眼，槐树高枝穿了很多细小碎绿叶子，叶子在风里舒展，谁也不挨谁的，可以反过来，风若大叶子就正了，倒面青翠，朝阳墨绿，在天上见秋天傍晚霞时湖中鱼的鳞，明明暗暗，叶子轻轻，叽叽喳喳，细柔在天，你也看到了秋天的粼粼水波，细细地揉浓蓝朵云，云继续飘，叶子在地上。8今天是星期，我还坚持着老人的说法，六和天都叫星期。我的小电脑又坏了，那段故事总停在关键时候。我坐在它跟前时间不短，故事却发展得懒散，想再多等等。窗户前，他名字晒着了，光辉白亮，三个沥沥的字怎么都夺不走墨，黑浓黑浓。有时我看着林字就是休，它也是梦的一部分。他的人在路上晒着，却忍耐顶住。想像总归想像，不代表一定会是讖。而今天这一早到现在我只听到一声那个女人的喊叫，却没想在那段树荫下会见到她也有静的一面。我不光有同情，手杯差点从手漏下去，把杯子放好，回来她仍盯着几个人呆瞅，我也就顺她眼去看。第一个人，在她和桂树间隔出来的一座石桥，偎在对岸的石墩，是个高个子年轻人，却正津津有味地甩他手中的鱼杆，她动了，略微瞻顾，是算略微么？她竟一绕，走到了小车前半步。后悔了，原路回了来，身子只朝车中小儿，当那胖身子终于抬高的时候头变得生硬，连连梗着，向那个人站的地方。那到底是個怎样的人呢，从我这边有点耀眼，太阳冲下，一下子没了上半身，留下个细长的腿，后来它弯曲，他从白色太阳里躲出，认出是美男，他都坐下了，腰还是很高，很细，连接两条长胳膊的宽肩少有，協調整体牽得潇洒。而这也不过从这窗去認，她那个角度……我開始想她以前，而这也只过去了十七分钟。电脑又开始运行，正好停在了他是梦的一部分。我忽然想写写今年夏天。我在文博中心偶然踫上個大个子，或说我是猛然间见了她这一幕想到了这个人。他工服是艳丽的红，从那到现在我一说他代称我的名字叫红，有时是不开灯的傍晚，我吃着饭，看不见对桌家人，只说我的名字叫红看来……那体子算是了。对方隐着种浅笑嗯了。退而求其次，生活还只是无奈，好像都不是，我注意此人和我心里光住着的那人，之間的聯系并不近。可這是惟一讓我有點慰籍的時刻，我也不是見到我的名字叫紅而才又記他，紅的影沒在引，但記憶回爐，他的線條勾勒他本身，而他的后跡悄悄加深。他可能一直都没试出来，在那个前一天下完雨的冬天，不论他是蹲着忽然就朝过来的温暖对视，亦或在我屋纷纷走过走去时眼的侧光，都可能从不代表过什么。从这一天以后大概过去一两个月，我才朦朦胧胧感觉到点留恋，这种怀念到今天变成，我从电视上、街上，在脑子里叠加印象，看见的人喜欢跟他比。我第一次认得我的名字叫红，他标准地、笔挺地站在日本小杂貨店玻璃窗外，他又穿红，醒目，我那时正巧看人累了，稍不注意往回看了看，就盯了盯他，哦，这里原来也有个大个子。9你觉得今天好像多了点什么，这多出来的使你感到幸福，这种幸福是你每天从小车里那个孩子身上所得的加起来都不如，这到底是什么呢？你眼下已看过那棵槐树，压着掉下来的八月槐花，手支撑着婴儿的车把，坐到个高槐底下，瞅着一层密密的花毯子，叹息以外思考这个问题。那个小孩儿始终不闹，你也就没多看，只将手帮他掖了掖小体子下的灰棉单，眼睛放在对面一棵野纻的半干，刚才钓鱼男人就回到了这里，你逐一分析。他的肩，是宽的，他腿很长，很长，再是他那个头发，一头头发啊，梳到脖梗子，密密麻麻，黑的不是太亮，那……他的，你又想了，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一个人，想到这种头发来，才尝到点滋味，已经快有这么些年没再想这个人。在这几十年间，你还是让见些人，高的，有劲的，潇洒的，直到这刻，你才意识到原来一直阻止自己去认为某一天踫到的可能也将称之为美男子的想法的，还是这个人。而这种看不见的影子却在你这里认定已经消失了。你使个人目光终局囿在孩子那，他也有孙子了啊。你开始听見到點什么，哦，那是草芥子，房子里你摘的碎星斗的深粉花泡在圓瓷缸好好的。你再听，哦那就不是了，但是纻葉子有裂縫，很寬，它不會發出連續沙沙聲，你由視線往上，果然，因為開岔，幾乎這片將蹭到下片葉邊，迅即離開，聽了一個斷字。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你看見一雙大腳，走出深綠，第一聲沙響完，步子就見著了，他先邁動的是左邊，沙翩——印進水泥地面，他右腳下來了，那個沙字就淺。一聲輕，一偏重，一步一步，十個腳印，二十五個印子，有些重疊，有的旋轉，在枚50吋印邊泄了個腳頭，然后它轉了，它頭朝前，邁遠了，這時就更深，更黑，它曾在一個簡陋門框邊很靜，兩只腳并列，服服帖帖，你在那時是第一次以站立這個姿勢迎面記住他。他走出門離這次看到右腳，只有可憐的、珍貴的二十分鐘。啊……20分能有什么，小孩在車，呼呼睡，有片沒到秋就黃的葉子枯了，啪掉到地上，一輛小廂貨開到減速帶慢下來，一個姑娘騎車想躲，拐左邊，不孬沒往上半空震身子，但壓翹個動的井蓋，馬上貫到地底一種孤獨的錘子，嚇只瘦貓嗖地挨扁一路地草沒了影。二十分鐘就過去了，什么都發生了，什么也沒發生，平靜下去。你那年36，他身穿黑色冬天里的呢子，罩著層槐花香就進到你屋，嗯？這里才正下槐香米，大多數都被踩，實壓到干枯地面，你見那種弱小花面，很慘，很慘啊，圣潔的，落在地上不沾一層土，但只好躺平，由人亂踏。香味芬布，原來他那個時節根本是沒有花再開，你現在把夢和記憶弄混，這也可能是種進步。你目前是在樹下，剛想看槐頭，你的小孩子要醒，眼光被天光靜悄悄刺了下一低，兩條白胖小臂像他，但是他那天沒有露出身體，單剩個脖子，你也沒記清是黃算白，后來你的某位老人一回憶起來就說他很白，“他是很白”你就認為是這樣。一直到今天，沒能見夏天時候，他到別人家扯線偶然閃出的白胳膊。有幾次突然下暴雨，你想他到這戶的樓棟里望天、避雨，肯定是這樣。然后再摁動電梯上樓，接上下雨前沒按完的線頭。10她終于打算連人帶車離開，但是我是偶爾看下她，在我不看她的時候她就一直在這里么？想到這我反而想多看看她，可我一眼斷定她經過這不短的一段時間后很沮喪，或說就是不太高興，提不起情緒。這不符合她每天喊號子給我的印象，她的大嗓子今天也沒大被聽見，她是怎么了？我人站到窗臺，她就已閃過那橋對過的廣場，她一身印染的水紅粉紗衣服，浮飄飄，這是雨后，一陣小風就撩得七上八落，太輕薄，讓我格外去多看了下小車筐子，那個小孩子，他一動不動，那樣乖，那樣白。這個淺紅團一點點遠，滲進些綠，刮過來點黃。當她走到最遠的那幢樓，太陽光一射，成了大紅，我的名字叫紅的艷紅，我開始接著想這個人。這人那天出現的時間很長，但都側臉站著。他照舊低頭劃手機，為躲頭頂的燈光，轉到我說一不留神瞄得的地方，在窄小的門標和玻璃壁墻的夾角，他腿像畫中人，靜樸樸，一個單腿的紙片人站這有段時間了。就在這留神的一刻，我覺得這塊天地，暫時讓我歇腳的這個區，還是可憐起我，是或有這么一點子情緒，因為它把他換了個模子又意外送了過來。一樣的身高，一樣的體型，他就在那安靜地等，這都使我想到另一個人，過了兩年還是這一人。我不敢再多看，轉回正臉就以為他是那種在年輕時擁有美貌反映到心轉而居傲的人。他絕不能比兩年前的那人，縱使有這種一模一樣的身高，光度他側面，他就已離那個人的良好品質甚遠。這也同時讓我自卑，眼前的人物只有我貪看他的份，連這想根本也是年齡多余的產物。但從此開始，我一周或是禮拜六再不禮拜天，非得要到這坐一坐。我感覺到一種東西，但時至今日我不知道我還是沒搞清，瞬間的暖意在流動，我沾一沾，靠一靠有他的這個大地方的任何尋常物件，都是有流動的暖意，那就是紗，介于紗與霧，蒙蒙楞楞。我知道我肯定不是為見他想到那個影子而來，但是也巧，中心所有的凳子都遠，見不到從門走到超市閘機的行行色色的人，就到他這兒，有截大紅底色的塑椅子，剛下十多個臺階子就是，所以我可能從第三次去那就一下子認定這個最佳位置，一坐往往就是一個鐘頭以上，然后再買東西。第二次去我待了整整兩天，我于是特為的選擇最遠的木椅，以避嫌。住居停水，我能到哪去呢？想來想去以為還是這有空調可蹭，就坐了趟車過來了。但坐不多久發覺所有冷氣都朝生鮮區散吹，我不得不坐回他店的敞開的后門，那塊大紅矮凳，靠門近，有過堂風，一兩次余光里，這位大個子偶爾也扇手中薄紙。我這才夢魂過來，他正在這里了。這天之后很多天，我在一張張照片里看出他的面相。很單純，單純得很，這就和我猛的拉開距離，讓我笑我自己，怎么不打算認真找的好不容易踫到個相像的反而是小，不一般的小，小下去至少十五歲。其實我到現在也不真知道那個影子的實際年齡，或許了解這個目的的惟一普通途徑是撿到他的身份證。一下子什么都有，哪年生人，底下最富貴的一行字——門牌、樓棟、單元、幾樓幾戶。我住的地方和那人終究隔得不遠，百十里地，是多少張這種小證件事件發生概率的和數啊，所以終也還是不近。我也沒指望能在他臉重看那熟悉的五官、神色，一種讓見過生死之后的人時常察覺到的暖意，但目光由不得往他臉上瞟，像能找得到點什么，可他不是。也不像。但，那個個子，頂像。我眼前是那個砍頭的梧桐，等我想起她再想看看時，整個能從這幾塊大玻璃里看到的景象除了樹只有樹。11你到家了。到家就放松許多，剛才光往小孩子身子底下塞實的領口被塌了，你也不管；小孩的假奶嘴掉在前胸和胖脖子擠出的折中，你為進門的那個門檻子使了勁，一震，在槐葉那條長道上一直平展的碎花小衣皺巴后就是大折子。你看著正巧巔進溝的嘴發呆，一會腦子憶出美國作家格林的地下室，神秘老女仆把個危險的尖針樣頭飾從半空扔到小男孩身上蓋的被子，他就被嚇到，一點不敢動，蒼白的臉嘚嘚打顫。想到這你握緊小孩子的手，手掌怎么也撮不成個球，你使上全身的力氣了，都哭出來了，最后還是以前慣有的原諒態度，閃你臉上啪啪地揍，印上小小的五角星掌。你聞到一陣橡膠味道，眼里竄上淚花，手里一直沒放小手，就枕著自己那個大手心里端詳，白的，細膩、柔滑，哪怕一根窄的中間斷開的皮紋沒有，你放下心來，對著他第三指和四指的皺蹼，親了親，當這幼稚的蹼和你老了的嘴分離，你發現并未現出異樣，他身上沒有留有你的體膚，就是根或片毛發膚皮也沒有，你傾刻陷在危險的往事里，為勸動自己走出來，你只好走熟道，先是用你的食指和中指撐到他的三指四指，用了點力，而后用了拇指和食指，力道一大，小孩子既不哭也不皺眉，你再看這里，和頭先一個樣，平整細嫩，即便把兩根小天使餅干樣指頭并攏，指樁沒有一點墜皮。你不覺看了看自己這個部位，那里的折子很深。你給他做小嬰兒飯時，偶爾抬抬眼，很容易見到奶嘴，擱板是單獨的，奶嘴盛在你童年珍視的瓷電話肚里，一圈花園里的淡花子，青紫、奶黃、細綠、粉的外邊統統是剛萌芽的小葉子娃娃，豎立的老式聽筒是機關，你揭不揭開此刻都知道像從奶里提溜出的奶嘴，好好的。單人小鍋子里，烤鴨你打算回爐，兌上了水白的蘑菇，撕得細條的菇子被熱湯澆到鍋子壁又旋來，圍著杏肉樣的片鴨，你想他肯定愛吃，就笑。一滴水從你脖子向下流，回過神，條窗下的方扇又接觸不良，早不轉有會兒了。你關小點火，往墻里摁了又摁，有時摁實它轉動，一停手它也停；有時實到底它不轉，等你拔一半它呼呼正常，稍一松又不行，這時你好想身邊有那個數十年前和你有過一面之緣的人。你嘆著氣察看下平靜的鍋，回到有小孩的小臥室。12再有一回，一模一樣的夏天大太陽，我頂著，騎了二十來里路，又坐到那個紅坐位，但他沒在。我開始想今天是哪天，沒錯，仍就是周末，我想到這忽然悟了，上兩次待得最長時間也應是過星期，因為人多。我就推定他可能是個大學生做兼職，只周六周天在，現在不干了。也是，在這并沒太大發展頭，尤其是他那樣子的人，一八八的細瘦有勁體子，放哪都是人材，讓他局囿在個小雜貨堆賣些個個女人孩子們手中物，到底不是結局。想完我渾身變得輕松，身子舒展得開，兩邊都看人，走的、來的，再不用一往右掃，余光中總是靠得特別近，特別特別近到只剩半個黑柱子隔的那個迷人體子。這天我依舊會買點當天菜，我不吃肉，問鴨柜來了沒有，還是不給零切下條腿子我好回家燉。她們說以往我好能買到的單腿那是搞活動。只在有活動時有。那天回來我就想，誰跟我都是遺照般的緣。最先是來安網線的，他走后一個月我開始回憶，轉而懷念。但是那天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好笑，讓我能在落魄半生后還得得到那樣溫厚說話的人，也是最后一次。這以后我去找，翻山越嶺，盛暑騎百十來里還是踫不見。他單位，他家——臆想中憑只聽他同事口中一個居地的山名，我怎么也不能騎到終點。心想放那吧，等這年冬我試著再向前，看最終到底能不能抵達去冬坐車才到的你地。我在尋找過程中無意進入這里，無意地還是讓發現另一位大個子，做個替代，我偷偷會瞄他，這也是有時，但一兩面后他也不讓看，走了。遺照是留給共同生活過的親人，對只見了一面，常常不被忘記的人，也是遺留之照。這種人在你接下去不得不面對的自己的人生時常出現，并遺之以鼓勵，這只有發生在印象、腦海中的好人，他的催化你不斷回憶的力量，最終可悲的還是只能禁錮在宛同遺照的記憶中。當時，我坐著，跟前是那個舊年姥姥遺物，在縫紉機上壓的玻璃板下頭，去年用毛筆抄的馮夢龍情癡一段小議，開頭大千世界，缺憾實繁……我不想多看，屋里也始終沒什么可看，吊到掛簾左盡的兩條紙，在微風里略略地抖，終于留住我的目光。世界上最正常的事，就是哈羅德搬到巴黎去了。波拉尼奧的。我想過去這個夏天，要不就這兩天，我就換下來，再壓進玻璃，透明的、渾厚的、空白的，留到底下棕木板子的空位不少，但遠比上一個貼切。根本沒有他的一張照片。13你光看這個小孩兒，漸漸不由自主地會笑，且是幸福，綿延不絕。有時你真問你自己，他到底哪兒最像他？他還小，眼睛渾圓渾圓的，也不如他大，黑是趕上了。但他眼睛正過來時那年你正好看到他笑，因此他側面留給你碩大黑濃的記憶你把握不了，到底是光線還是角度。有時你琢磨這種差異，會漸漸逼你忘記他整個的臉，這都是二十年前事，你什么也不怕了，但是這張臉，特別是印象總深刻總在變化的那對眸子，經常會現像。有時在夏夜，特別特別熱，你這一天苦撐到結束，正往小涼臺走忽然在黑里，這眼就回來；有時你騎車剛拐到你住的樓，半天乏累，你的眼都快睡著，他帶上這張有大黑眼睛的臉老在離你不遠處，引你，鼓勵你，并用眼說，嗯這一天對你也滿意了；有時你在找一家藏得深的小鋪，兩塊擠擁的招牌里你根本摸不清字，你呼著七月暑氣，嘴張開半圓，眼眉逐漸地撮，整個面相都在上升，你一激靈，這不就是他第二次往家添長線時迎門撞來的臉么?你這一生，被按網線的次數不少，有個高的，有十分健談的，還有對你有記憶你卻忘了他曾來過的，這都沒給你留下深刻印象。就算現在再去一幀一幀，一格一格數落他進門來后的每個動作，你也是已丟三落四，但你不能忘。鴨湯終于香了，你的回憶再次打斷，卻好像是嘗到周圍是甜的，你從發紅的天空低下視線時嘴角一抿，很輕，這種意味頗似有一個小孩，他說好的要看晚霞，不停追問近期有沒有這種可能，但是在該出現的時候及時爽約了。你盛了碗鴨肉多的，用那個小藍花瓷碗，現在這個碗終于沒人跟你搶了，你希望再見和你母親走在去2元小店的那個冬天下午，你希望再能看到它摞進一沓姥姥的細瓷碗陣。現在變成你希望它若好好待在簡陋的小方櫥子里首，你希望當你用這只碗被小孩張到殘口而不會嫌，這都算是最后的希望。有時你抻量著，試著將這碗挪進小孩，但他眼睛不偏一點方向，瞪著你斜后那面白天的墻，你便回過頭，發現并沒有什么，然后再端碗掉回頭，意識到他還是嫌棄自己。你非常害怕，上前看看是不是他小脖子梗被单子塞得久，痒了。也不是，单子还是他最喜欢的那个风铃图案的，这件最薄。那你上下地看他，他这会儿睫毛微卷，你就摸了摸他头，手的阴影闪过长睫毛，你感觉他动了一动，就毕恭毕敬地双手貼膝，脸上挂著愿望瞅住小孩。上年夏，那件泡泡紗，他只消用一個飯后斜瞥的眼神，你那一整個傍晚在二里路外的市場來回巔波的腳算白達了。你選擇不出他身上的，你也想多給他帶回幾種，好讓他有更好的模樣。但毕竟你的家境……你还是独自一人，手包里掖了三件小衣服，先走上一条有绿槐树的长道，再拐进个滿眼梧桐的小巷子，你看著，高大的樹都在空氣中搖蕩，就像給你招手，你一下覺得那個屋不止有倆個人，一個小孩子和你。但你一想到他會發脾氣，小的脾氣，那種抱怨雖沒任何的字，但你只要聽到他在嗓子跟哼哼你頭皮就開始麻，不是接著進廚房就是給奶站掛電話，你有回摸著聽筒看了表一眼，夜九點，可是你昏了頭，放下了電話，臉噴紅著深深嘆著氣自己到小且窄的廚房給他蒸碗雞蛋。你看他小臉白白嫩嫩，好像沒生氣，但一晚上的擔心讓這些畫面像霧，升上來，散不開。他不說，不哼，他基本不是太煩這一天你的表現，還是可能是這樣，你只好松口長氣，用手閉上他的雙眼，等聽一會再判斷。你蹲著，右手背蹭到臉來，頂住了額頭，你的眼也閉上了。14他有一次，也是最近一次，竟跑起來，就在我面前，差點錯過去。我繞過他的空店，去了廁所，這最后的一次，我站在小間褪裙子時很絕望。這一點不夸張，這是種小絕望，一種你平時根本沒意識到的也正流逝在你生命中的一段美好記憶，這時它悄悄地走，構成每一天的一小塊時間，發生在此間，印象最深，感覺良好的人，他如果仍將常出現，你不會覺得這種時間也終應算是珍貴，一旦他也走掉，消失，你轉身發現這也是個空。我開始在這種靜里失落了。這讓我有點驚訝，我并不認識他，他斜斜站著，他和我之間只有個豎柱子，我眼睛右方那個小角落，一個高大的腰很細的男體，這是我經常僅僅捕捉到的全部。這全部和他的聯系，這么一點，細微、纖弱的，沒有丁點語言交集的線，它忽地斷開，這種接近空白的維系一朝裂斷，居然也讓我萌生再不到此地來的念頭。一切都走吧，我淡笑著出了門，人和車停好在女裝立架后的陰影里，穿載手套，灰的、長的高貴的手套。這時，你就出現了。你是跑來的，最先開始見你你是一大步一大步走進我這個門里邊，從沒見過但也想過你跑是個什么樣子。等你果真跑起來了，衣服都不是那件。他外邊罩了黑綢綢薄衣，你是在冬天來的，照例黑呢子。我有時想你跑著，有今天我眼里他這樣輕么？還是，他是因穿著夏天的衣服輕薄，等到能見你也是在夏天你也是不是不重。他剛過來我一下沒認出，他身子揆折，一半縮彎變短，就不像他給的印象，再說這天他整個人瘦下來了，像把干草，捆成捆兒朝天上一扔，簌——簌——，聽不見腳步，眼見幾步就過來，然后他臉紅了，輕悄中、在運動造成的模糊面相里眼珠朝我這邊一滑溜到正前方，而我呢，我像終于等到最后，這人好歹來了的表情，兩手停在往胳膊穿袖困難的部位，臉先朝他了。嘴稍稍在動，后來閉合，眼光亮過。這之后我都覺得這其實是都因為你。那天我還是接著走了，沒因意外而再住，走過他身邊有女同事的地界聽他打個噴嚏，他感冒了，所以穿得多。而這都是幻象。某人的幻象。15這是你和他在一起的第幾天了，你有一次把出門辦事騎的車子扎帶了，推著找車鋪，腦子竄出這么一句，難道是有了隱隱的預感，他不久就不愿和你住在一塊？不是，這都是自己一連串失敗事故帶來的想像。你一邊像勸自己，一邊它就像是在回放，過去幾周發生的好的壞的事，最后想著回憶著后者逐漸壓倒了前者，讓你自己不自信，產生了懷疑。小的車禍、因為個眼神后的感動、找隱在小區內的修車人得到的休辱……你是在努力活著的人，但是他現在，連他也不懂了，最近讓我覺得我漸漸因為年齡開始失敗的經歷，又讓他回到了原點？那個最先見他的下午，他是不樂意跟我回家，我現在不敢回憶那面相。我帶著妄圖改變這面相的決心過了這么多天，我帶著他玩，給他新衣服穿，哄他看綠槐，讓他聞槐花香，他這種面相悄然改變，我稍稍心安。但你從一開始就理解這種關系的脆弱，他并不能陪你大半生，但你是指著他能改變你這一生而請回來的，所以你說服你盡量去信這仍是種緣份，一種雖看見但不常保有這種感覺的情份，美好總是一剎那的事。其實他從眾人眼中一開始就根本沒真實存在過，他就算以后還是要走，你仍不像她們那樣，絕情、不肯理解、不施愛，就連最基本的一個感情單位也是這樣。你這輩子嚴重缺愛，但你發現從你姥姥、母親走后的第五個年頭，你開始相信去施愛有可能會圓這種缺憾，但是適應這種條件的人不多。在第三年末你踫見一人，覺得他真是好，他蹲著和你對視，這都是寥落半生的后事，他回答你的問題，眼睛總是笑，一眨不眨。過去一兩年，你常常想。今年你在一個小說里見了句：這是位在你落魄半生后惟一肯給你說話的先生。接著就又想他了。他現在已經很遠了，或是翌年，或是另一年中，他被調走，你曾去找過，也是一準猜對他單位的確切位置，問對了是有這么個人，一個字一個字的訂正給那個女顧問，她聽完笑得身子一直后仰，說是啊是啊俺一個系統的能不認識么……這以后你一想起就斷定她很壞，她是知道你心事。他怎么會想到有一天，和他一個小城中，有位女的，找到一個和他長得極為相似的小孩當了她的小孩。她一直記得那部電影，何時是讀書天，認為有天會和她一樣，不介意這人根本不知道有過她這么個人。最后一次我跟他說話了，那個時間曾發生過，我坐著，他站得累，低頭劃了手機往這頭來，我選擇這個時候大點膽子，目光不和以前一樣躲避，但是這回他選擇昂頭，我們竟對上了。我先說的，我先笑，他看見也像沒見到，看不出臉上有沒有笑，卻讓我感到他回來了。他的眼遠沒有他的黑，他的大，但我試著從這對眼問起，想能不能回溯，回到那年冬天。我說我看你只周六周天來啊，他回答嗯。果然，我猜得對和他再不往下講更讓我模模糊糊看到冬天的那個暗窗子。然后他開始不好意思，笑了，我好像聽見我看你也常來，然后我以笑并側了側臉回答。兩邊沉默了，我問，哎？你認不認識李承林啊。末了有了個啊字，我聽著發顫。他說啊？誰？李！李承林！！？我感到非常奇怪，因為他很驚訝，我是以一種詐人的方式以保全虞，不然不必說一會兒，只消一小會兒我就不敢問了，萬沒想到他反應這個樣。怎么？你也……認識他？！我……那是我哥哥，但我哥哥也叫李承林，哦，也可能是重名。我顧不得掩飾了，驚喜跟喟嘆在我臉上會留下丑態，我只一直一眼不眨望他。哪幾字？承是軸承的承，林是樹林的林。我在夢里重復。也在電腦前白紙上重復。那個再次可稱難忘的下午就這樣開始。就讓它這樣開始。那年冬天，他帶著一捆線，安網的，一個一米八八的人，一個身干利凈的好人。我罰他再跑一趟，要20米線，他在嘴里小聲說其實這也夠，但照舊走原來上來的道回去認真地或說乖乖地一米九樣回到這屋，他期間總笑，他可能從不想知道記住他這笑的人過的前幾年什么樣。他最后一句話是，這兒燈著了，那兒就等于通了，再有么事兒就不是俺的事兒咧。她記住了但其實不大懂，啊？再問了遍，他笑著一個字、一個字一字不落地又說了一回，期間她窘措地只看他肩膀那里，聽完，記下他那天還套了個黑顏色毛坎肩，里邊那個藍襯衣是接近透明。以后她常想他那天注沒注意到這段她目光對上的地方。那天我去了，坐在紅凳，我看來的人、出的人，我的名字叫紅依舊站在門口，累了就拖著輕腳步往我這邊過，再站著，離我不到半米。那一整天都靜。17明天，等出門的時候，你再把他洗得白白凈凈，這回先用玫瑰香皂仔細搓他那雙柔嫩小腳，等不幾年他就會長大，每天干干凈凈的好讓他快快地長，將來和他一樣，是個大腳板子，這樣個兒才高。他不會矮，因為你也高，一米七啊，他更高，一米八八。今年八月十五晚上，這就快到了，你打算將看著圓月給他仔吧細兒講他父親，你并不是他的奶奶，他有父親，而你是他看不見的人。今天晚上你想好了，不管他今后走不走，在哪天真的要走，或哪天更可怕的事發生——你首先不喜歡他，厭倦了，而這之前的每一分鐘你都牢牢記著，這曾有個人，這個人在你拋棄他還是他離開你以前這里都是有這倆個人，他守你，你想他，在長且單調的生活中倚這點好的遺留的氛圍，艱苦的、堅韌地咬牙地活。每天晚上都是前一天，每一天睜開眼是昨天，你洗漱，你做飯，你推小車，你走出門，你見鄙夷眼神，你繞過那棵綠槐樹，然后你回憶這樹，他在小車從來不說話，你從來不認為他是假人，你看著樹林一直想還是園林啊，一會兒那個名里有林的人讓你琢磨，琢磨琢磨你在心里笑，看不見他臉，可大體有輪廓。18我筆下事看來寫不完更難寫透，但你慢慢地走出了這個故事，他也淡開。林下邊缺夕，但看著還是想到夢。我僅有一回夢到林，他眼睛總也不好抬，總也是笑，總不抬全眼但笑著夸人，說金玉不能摩其……這后邊我就不敢承，醒過來忽覺得這是他說的話？19像刚沉醉在高山有湖的壁纸忽地撤掉成万家灯火，一種難得的適然，驟然堵上，我有點懷疑剛才是否見了這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