囿于深夜，食堂与爱

第一次看《深夜食堂》还在国内，是抱着看美食节目的心态点开的。结果却是，那里面的吃的对我没什么吸引力，但我却被这样的叙事迷住了。于是连续十来天，每天睡前开一集，看20分钟。一到深夜，哪怕是不太对我口味的饭菜，也照样让我看得饥肠辘辘。来日本以后的某一晚，忽然想起这部片子好像还有第二季，就在网上下了下来。刚一打开，伴随着缓慢的前奏画面经过一条繁华的街道，我一看傻了眼——歌舞伎町一番街，ドンキホーテ……都是我最熟悉的街景。那是新宿。是我每天上学下课，经过了无数次的地方。从虚幻的屏幕到眼前的现实，让我感觉时间和空间，都是如此微妙。后来我还特地在网上搜过，看深夜食堂是不是确有此地。结果当然是没有，不但如此，连它所在的那条小巷我也没能找出来。东京节奏太快，路上行人总是步履匆匆，礼貌而又沉默。在这样的氛围下久了，也跟着压抑到近乎变态起来。我总是在想，要是真的有一个像深夜食堂这样的地方，大家围坐在一起，每个人都有无尽的故事，说也好，不说也无所谓，就只是聊聊天，就好了。直到八月初，朋友去美国，来东京转机。由于只有一个晚上，我这里又不方便住，就带他在外面晃荡了一通宵。大概两三点的时候，我俩都累了，就到我家附近的一个咖啡店里歇脚。这个店也是只有晚间营业，到第二天清晨。老板看不出年纪，据他自己所说已经四十好几了。我说他像《白色巨塔》里的唐泽寿明，他也只是笑。后来陆陆续续跟他聊了聊东京的日常，没有什么紧要的内容，等到店铺打烊，我就离开了，送这朋友上了去机场的地铁。之后的几个月，我打工回家，时时经过这个咖啡店，吧台上总坐着不同的人，大都是年轻男女，一边喝着酒一边随意地聊天。我也没有进去，骑着单车匆匆而过。直到前几天，下班比较早，正好又经过这个店，心血来潮，就进去了。令我惊讶的是，我推门进去的那一刻，那位店长大叔就叫出了我的名字，跟我说好久不见。应该是那天闲谈时提起过的——他也告诉我过他的名字，可是我已经忘了。客人不多，有一个来日本开饭馆的尼泊尔人，给我们大肆介绍他们那儿的风景和食物；有几个已经半醉的中年女人，一个劲地在问在场人的血型和星座，来推测大家的性格；还有一个穿着素气的日本姑娘，坐在角落安静地喝着酒。几乎都是常客，因为彼此好像都挺认识的样子，但又不像是生活中的朋友。大家随意喝酒，吃点东西，顺便聊一聊周遭的见闻。这是深夜食堂啊。我想。大概就是有了这样的想法，我看到他们的时候，总有一种奇妙的错觉，心想他们来这里，也许出于某种原因呢。他们都很喜欢和店长聊天，店长却很少说话，只听着，有时候回应几句，给他们添上一杯酒。不知为何，我觉得特别感动。现实当然不是电视剧，不会被煞有用心的编剧瓜分成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故事。现实是琐碎，是无数愁闷的、被生活压榨的普通人，坐在一起发发牢骚，将苦水不负责任地往别人身上一倒，然后酩酊地回家。前几天和一个日本朋友吃饭，吃到后头没什么菜了，他忽然把茶倒进了碗里，在旁边的小碟子里拿出一点海苔和鰹節，蘸了一点芥末，拌着饭一起吃。日本人的表情总是很夸张，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吃了一口用很陶醉的神情说了一句，“おいしい（真好吃）”。不知为何，我竟然被他的表情逗乐了，也尝试着弄了一些。意外的是，我真的觉得很好吃。也跟着用很夸张地表情说了一句，“うん、おいしい！”这个社会有许多的畸形之处，每个人都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在我看来，我在这里感受到的每一丝安全、平和与舒适，背后需要一大批人做出莫大的牺牲。大家在背后咬牙、人前微笑；在客人面前恭恭敬敬，然后关上门对自己的下属大发雷霆。每个人都深知自己的位置，也紧握自己的权利，任何人都不敢逾越半分。连我只稍微接触了这种规则的边缘，就感到疲惫不堪。也正因为身在这样一个呼吸困难的社会里，才会有那么一些人，渴望一些温暖美好的东西，在这种无形的暴力下，滋生出一些治愈和甜美。深夜食堂，就是都市所有疲惫的年轻人，都向往的喘息之所。第三季开播，我也终于可以在打工回家，累得浑身不想动弹的时候，打开电视，听到缓慢的前奏响起，汽车缓缓地开过新宿东口的繁华大街。这条街，此时就在我的身后。小火慢炖，小口酌饮。人生再艰难，也值得你细细品尝。「はい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