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子」，「寅次郎」，「千年女優」

當年與父親吵架而一個人搬出來住的邦子，家中總是堆滿了凌亂的書跟紙本資料，徹子愛坐的那張沙發上卻總是乾乾淨淨，有時徹子坐在沙發上看著邦子總想著「她好漂亮呀」，因為邦子的穿著總是簡單樸素卻不失美麗，有時動筆寫到一半，對料理很有研究的邦子，也會煮幾道菜給徹子嘗嘗。　邦子的筆動的很快，因為得了乳癌才開始在雜誌連載的散文上寫著裝答錄機的事情，那件徹子在NHK攝影棚的副控室一連打了九通電話來，最後還說了一句「關於我們要說的事我們見面再談」的事情，邦子覺得很有趣，便把它當作來作客的製作人們的茶餘笑談。　一直到邦子最後一次打開答錄機去台灣旅行時，始終都沒有刪掉這九通留言。　　邦子寫了半輩子電視劇劇本、廣播劇，她卻在散文裡頭寫著：　「比起無厘頭的搞笑，扣人心弦的感動戲碼似乎更高級。一味追求真實就比善意的謊言更上等嗎？只要一本正經地說話，觀眾立刻深信那是真的，如果邊搞笑邊演，觀眾便認定那是無聊低俗的鬧劇，我總覺得好像是這樣。但我也覺得，觀眾不擅長看穿嚴肅戲劇中的謊言；同樣地，也不擅長發現不嚴肅的戲劇倏然閃現的真實。」　「電視劇的觀賞方式形形色色。有人當成是在看大眾小說，也有人從中得到人生啟示。有人參考女演員的髮型與服裝，也有人只看戲中一點－－「菸灰缸」。我想寫出既能得到專業評論家讚揚，也能讓這些市井無聲評論家滿意的戲，寫作實在是一行痛苦買賣。」　　對當年因癌症，而真正接觸到生死後的邦子而言，喜劇其實比悲劇還要難寫，儘管她最廣為人知的那齣名作電視劇本《寺内貫太郎一家》正是齣高明的喜劇，但邦子的角度總是從細微事物去觀察人心，她的切入點永遠都能精準地直入人們的內心深處。　邦子的感情世界，永遠也是那麼神秘，直到數年後一本「情書」的出版後，世間才真正知道這個才女與「N先生」的低調「不倫戀」，是在幾通電報與日記中慢慢道出那簡單卻令人深刻的愛情，但卻在N先生的自殺中結束，邦子這一生從來沒有跟誰談過這場關於她自己的低調戀愛，卻在自己的劇本中《宛如阿修羅》置入了不倫戀。　因為邦子總是在自己的文字中，不刻意明講自己的感情，她不寫是因為，那些感情其實就在讀者心中，她想寫出來的是「當初的那個錯過」，她就讓那個空白就留在那邊，「留給你補上去」。　寫劇本是如此，寫散文是如此，寫得了日本文壇最高榮譽「直木賞」的短篇小說，也是如此。　　很常去邦子家玩的徹子，從來不知道邦子的神秘感情世界，她只慢慢摸著邦子養的貓，但邦子卻在自己的散文上寫出，那最簡單最直白的解讀，彷彿也想寫出自己的內心深處：　「自家明明有養寵物，有時卻忍不住撫摸外面的貓狗愛不釋手。　或許是因為不必負責照顧牠一輩子，所以很輕鬆。覺得牠很好玩很可愛，比家裡的好多了，甚至有點想把牠帶回家。那當然只是一時興起，只是替牠的肚子或耳後抓抓癢，討好牠一下，跟牠嬉鬧，讓牠輕輕咬幾下逗個開心倒是無傷大雅，過五分鐘就忘記那種樂趣可以拍拍屁股回家了。　但是好好疼愛外面的貓狗一頓後，看到家裡出來迎接的貓會有點愧疚，忍不住比平時多給兩、三條牠最愛的小魚乾。　人生似乎到處皆外遇。女人在百貨公司試穿不打算買的衣服也是一種外遇；更換泡麵或洗潔精的牌子也是外遇；隨手轉台，電視就以廣告這種形式鼓勵家庭主婦外遇。　藉由這種外遇，女人在自己也沒察覺的情況下排解每日生活的煩憂。這是『迷你外遇』。或許很多人因此避免了轟轟烈烈的真正外遇。」　　邦子知道，外遇的那種情感，一如總是虧欠的心情，一如當年她對所有家人隱瞞自己得了癌症的消息，最終寫成了一本給「父親的道歉信」。　　邦子總是告訴徹子，「我覺得妳一定會變成非常特別，很不像傳統日本人的那種有趣老婆婆」，邦子始終都沒親眼看到徹子現在的確是有趣老婆婆的外貌，但徹子卻在回顧自己人生的連續劇《小荳荳電視台》裡頭，在當年她執筆的劇本《寺内貫太郎一家》的開場音樂裡頭，搞笑地跳著舞。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dz1fGky3c　　徹子告訴邦子，「我沒有忘記跟妳的約定，我現在是個很有趣的老婆婆呦」。　邦子，妳看到了嗎？　－－　當年渥美清(中村狮童饰)還沒接下那個當年轟動全日本的浪子「寅次郎」角色時，徹子指著他的鼻頭大聲吼著「這樣子沒有女人會跟你在一起的！」，這竟也道出全日本最多人只會在新春跟七月的盂蘭盆節會去電影院兩次，那一連看了二十六年的「庶民電影」的劇情主旨。　　跟他合作近四十年，已經情同家人般的導演山田洋次，在自己的隨筆散文《只想拍電影的人》裡這樣寫著他：　「渥美清先生的年輕時期是在淺草的小劇場中度過的，他演藝生涯的起源大概就是淺草吧！「觀眾從觀眾席上伸出手來，演員從舞台伸出手去握住觀眾的手。」一如他這麼說過的，渥美清的一生都在工作中貫徹這句話。　有些演員就像藝術院會員一樣，也有些演員與其說是演員，更像是傑出的文化人，可是像他這麼親民的演員卻很少見。大概不會有人錯喊渥美清「大師」吧！觀眾作夢也會不覺得他是藝術家或天才，只會認為他是身邊一個平凡、風趣又愉快的人，可以隨意拍拍他的肩膀，要求和他握手。而他也會笑臉相應，一邊握手一邊與大眾併肩走在一起。　他終其一生沒有背叛過從淺草時期就喜歡他、支持他的觀眾，認定彼此是永遠的夥伴。這就是渥美清的偉大之處。」　　他沒有帥氣的外貌，卻有大大的方字臉，有一雙極小的眼睛，有一顆藏在眉頭的大痔，他就像是平時在路上隨處可見，看到你會非常有精神的跟你大聲問好的可愛大叔，喜歡抱不平，但遇見可愛漂亮的女孩子卻又會突然害羞起來的平凡大叔。　他看著徹子非常有精神的模樣時，總是瞇起他的眼睛，好像這樣看見徹子笑著的時侯，就是他最高興的時刻，徹子說，「會這樣叫我妹妹的也只有阿清你啊」，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一直笑著。　在電影中，寅次郎每次總會提著一卡皮箱回到故鄉去找妹妹，住在家中的時侯總會發生很多狀況，寅次郎都會生氣的離開家裡，之後總會遇見一個來客串的「美麗女子」演員，寅次郎總會誤以為對方對他有意思，結果到最後這女子卻只是跟男朋友有了誤會，寅次郎努力化解他們的關係後，到最後都會悲傷面對自已的失戀，拿著外套往肩一批，瀟灑離開浪跡天涯。　寅次郎演了四十八集，拍了二十六年，徹子一次都沒有客串過，一直到最後一集電影在拍攝的時侯，徹子決定去探班一下，找這位跟他相識很久的「哥哥」，渥美清什麼都沒有告訴徹子，只是又瞇起他的小眼睛說著「妹妹總是很有精神呢」，徹子笑了，那，不知是真實的「寅次郎」，還是真實的「渥美清」也笑了。　　徹子就像是電影常用的最有趣開場「寅次郎之夢」（有時會寅次郎會夢到自己變成科學博士、浪子劍客、忍者、太空人）一樣，在夢裡，她自已變成來客串的「美麗女子」，勾著哥哥的手，聽他唱著，「既然有我又為何嫁人／妳可知否我心啊妹妹／我多想變成能讓妳高興的哥哥／憤鬥努力成了白費／今日淚水肆意／今日淚水肆意／太陽西下／太陽西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jd-4rrX1K8　他看著徹子的背影，就像電影的每個結尾一樣，瀟灑的離開。　也許，那個男人，不命苦了吧。　－－　看《小荳荳電視台》最後一集時越看雞皮疙瘩越起越多，看到最後一幕，直接痛哭。　我深深相信，這劇除了藉由「黑柳徹子」這個傳奇人物的一生拉出眾多昭和時期的名人史，在整個故事軸底下在致敬的，是今敏的《千年女優》。　在《千年女優》約一小時又五分鐘的地方，女優千代子得到畢生追逐的「那個男子」的消息後，跑出醫院，今敏用了長達五分鐘如夢般的快速剪接蒙太奇片段，就好像這個女演員花了畢生的每分每秒，在演過的每一部電影裡都用上她這一輩子，只為追逐一個男子，一個背影。　她的人生，彷彿都在演同一部電影。　一部明知道追逐不到，卻只為一眼深深愛著「他」的電影，一部在離開時告訴自己一句話，總結一生的電影。　「だって私、あの人を追いかけてる私が好きなんだもん。」「因為我，喜歡的是追逐著那個人的自己啊。」　　在《小荳荳電視台》每一集的最後五分鐘，徹子都會跳著不同的舞，切換現實也切換虛構，有時跟著坂本九(锦户亮饰)共舞，有時跟著卓別林共舞，有時在邦子的精神裡跳著舞，有時勾著渥美清的手跳著舞，她穿梭在這些人的人生中，有時七歲，有時三十歲，有時七十歲，有時一百歲，但有趣的是，滿島光的「徹子」卻不曾變老。　她的人生，彷彿都在不同的歌曲中，跳著同一支舞。　一支，穿越百年的舞。　　而徹子的最後一首歌是，「出發之歌」，她們唱著「再見再見／太多的保重／要出發了／要出發了」。　《千年女優》的片尾曲，平沢進的「Rotation」唱著「綻放吧／如蓮花般照耀著宇宙／綻放吧／宛若生命永續的輪迴／喝采吧／為璀璨光華盡情喝采／時時刻刻／每分每秒」。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BgYLH1j6J8　　她們的腳步，不曾停歇，迴響百年，照耀千年。　出發了，也追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