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妙。我从来没看过洪尚秀的电影,我知道
金敏喜,这些都不构成看《江边旅馆》的理由。是片名还有些剧照让我心里一动,很像一场无关紧要的偶遇,无关紧要却还是遇见了,有一些波澜,最终是两不挂碍,似乎是生活的自然力,竭力生活后因疲惫而松弛,再竭力,如此一个呼吸的过程,不到达任何一个地方。生活本身仍是我们唯一的小小成就。这些芜杂的感想与期待,都是在观影前就有的。《江边旅馆》当然只能是黑白的,一种净化,只因这是一个某种程度上非人间的空间,如纪柱峰所说,“既属于天堂又属于人间”,人们平衡着自己的感受,与自己的影子推拉,凝视自己的由来。老诗人在室内看着窗外的美人,她们立着像一幅画,于是走出、相见、赞美,死的预感让他更想参与美妙的生,尽管女人们为情感所困,她们依然能展示为一种外在的美景,而她们也欣然从之,对于洪尚秀来说这是否是女子最善良之处——轻而易举地拯救绝望之人?老诗人与儿子们的错轨:即使在同一间咖啡厅对坐依然看不见彼此,都在焦虑中等待,即使见面了难以彼此理解,父亲回到房间却不打招呼,在酒馆里吃饭后自作主张留下——他对儿子们有种似乎下意识的回避。做导演的二儿子是敏感的人,他在父亲脸上看出死的征兆,也开始担忧他的每次消失都会是永别,他在旅店的花园里四处喊着“父亲”,也许两兄弟这么做已经很久,心底里责怪他当年的“遗弃”。尤其是酒后真言的二儿子,尤其是说“父亲,我真想您”的他,多少年来一直呼唤着父亲,渴望理解和接近。一只猫循着他的足迹,两个女人在房间里躺着,起来喝酒,谈论喜鹊的巢,听到他的呼喊,谈论他的电影“勤勉而不讨好”,后来还发现儿子开的车是女人车祸后卖掉的二手车,她偷了一副手套,后来也并没有还——这些无意的交触,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生活像一场雪覆没了多少无人察觉的默契,一些被诗人忘掉也无所谓的意象,这样的漫不经心。父亲坐在房间里,思索:“我能给他们什么呢?”两个玩偶,和两个名字的寓意。最后的时刻,他想用自己的语言(等同于生命)更多地影响别人,比如签名,比如两个女人,比如自己的儿子,随着那个日期的临近,他越发渴求一种沟通,也许旅馆老板对他的驱赶已是一种暗示,对方努力过,诗人也无意唐突,只是——停止了。一种联系的可能性消失,一种期待熟练地落空,而诗人说“被抛弃并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我感觉过爱”,是儿子所说的“一切都放下了”,因此搬出旅馆犹如搬出生命,旅馆,宛若人间与天堂之间的停靠站,有些人在这里休憩是为了回返人间,有些人来这里探望休憩者,有些人在这里准备前往天堂。而两个女人呢,睡了一整天。喜欢有人用词形容是“大而无当”,她们的交流像小歌剧,内容并不重要,甚至总是重复的,仿佛并不倾听彼此,恰恰是由于心灵贴近,听不听到话语反而不重要。只是不停地说“你还好吗”“嗯”“真好啊”“你睡了吗”“喝酒吧”,足以抚慰。醒来天晚了,等暗下来去吃饭吧,走着路去,因为能找到很多好吃的旅馆,因为太冷了,所以随便进哪一间都可以,为什么胃口会这么好,太晚了回去不方便,——都是人间的考虑,两个女人看似静止无为,却在缓慢恢复,做着回到人间的准备,甚至被情人抛弃的女子会说“在想他在干什么,这个点已经吃饭了吧”“他开心就好,我为他感到难过”“我一切都理解,他也已经尽力了”等等,伤口已经缠上了绷带,就像她手上的烫伤,涂了药膏也并没起泡,不会有任何问题,虽然痛,但不致死。这是洪尚秀理解的女性的精神上的生命力。两个女人吃饭时讨论着男人的爱无能,这可以是导演的自省,也可以是导演安排的女性的包容——因为被她们所凝视,由此感到满足,对自己的缺陷也能温柔地原谅。男人们喝酒时情绪变得激动,原来诗人也是一个婚姻失败的人,听说这是洪尚秀经常探讨的主题,他昂扬道“人要追求真爱”“你到底怕什么呢!要知道不久都是会死的!”他感到不后悔,他想爱得更多,他——仍要拥抱。于是和儿子们说自己先回酒店,依然是二儿子去寻找他,作为导演的二儿子会不会是导演本人的一个投射,在挽留什么呢?两个儿子离去了,诗人重新回到酒馆。给两位女人念诗,我现在还记得这首诗,很美,关于两个女人带来的一个孩子,他有一颗龅牙,但大家都深知他的宝贵,于是将他留下不许带走。多年过去,孩子长大了,黝黑,面目全非,一个人在天然气站工作。“雪还在下”。女人们既说“多美啊”又问“这是什么意思”。我想是关于延续和孤独感,由两个温柔美丽的女人(而不是一男一女,两个女人是最理想的组合)带到世间的小男孩,有缺陷却宝贵,被强行留下,在成长中“变了太多,使人心伤”,最终孤身一人,这是老诗人自己的感受,也是对长大成人的儿子们的感受。这是无法避免的缺失和遗憾感,生活无可避免地不如人意,但一以贯之地延续至今,犹如那场雪,犹如那面目全非却如此生长的男孩,他脱离了两位守护天使般的女人的庇佑,独立于寒冷的世间。大概正是出于这样的生的寂寥萧索,诗人说:“我不介意死亡,我迎接他,只要有你们两位在!”女人说:“这是一句很漂亮的话呢”。却成真了,诗人让两位女子守护自己的死亡,她们像两面洁白的翅膀护佑他死去的肉身,使他疲惫的灵魂安眠。第二天早上,儿子们收到了父亲的告别短信,他们想上楼告别,他却先行——告别。儿子们大哭着。父子亲情,在此之前真的存在吗?可是最后这些哭声,又那么真切,儿子说:“你为什么要躺在这里啊?”依然是错轨,父亲选择很久不见儿子,选择在咖啡厅而不是自己房间见儿子,他们总是见不到,见到了也要避开,连死亡也选择和陌生的女人在一起,自始至终他们的交流都是几乎无效的,所以最后的痛苦也像一种缺憾。而两个女人在床上面对面轻声啜泣。她们接受了这个任务,她们完成了,她们为此悲哀,也许她们缪斯的身影确实一直庇护着诗人,如同两个女人的回忆庇护那个小男孩,在最后的过渡时刻,她们重现并送他走上新的道路。看完后坐了一会,有点像下小雪,不确定是不是下雪了,凉丝丝的。出影院去车站,刚好错过,于是反复踱步,反复想着,想着他们的言不达意和他们的哭泣,我渐渐软弱下来,也可以哭泣了。本文版权归作者bluinky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